電影與我

雙河灣2014二月號「電影。讀上癮」專題)

沒有虛構就無法相信:我住在電影裡

電影開始的時候
就電影而言,那個「什麼都有」的籠罩性的世界首回展現某創世紀的光芒給我的時刻,是高中時在鎮上的員林「黃金帝國」電影院看了王家衛的《東邪西毒》。陌遠的荒漠、一些奇異而強烈的人及其人生、一些拋擲在空氣中自我凝結的話語……,似乎遙遠且無切實際?可那卻令苦惱於什麼都不對勁的十七歲的我,第一次親眼看到了生存及其問題的輪廓。

另外兩個重要的電影時刻,一是在影展看史丹利庫伯利克《發條橘子》,散場後在深夜的西門町,我從此明白了所謂「世界」可以是眼睛看到的、感受到的,與思索辯證而來的等不同來源之節奏與構成,所互相混融的結果,我不必再擔心卡不入連續性的現實,因為現實不必是連續性的。

另一是在台北青田街的當年租處,看錄影帶,那是艾騰伊格言《念白部分》(Speaking Parts, 1989)最前面十幾分鐘。我倒帶又倒帶又倒帶地看,陽光豔美的午後,突然籠罩下黑暗,終而又指出一條銀白的線。「就是這個」的大雨在房裡傾盆而下,從那時刻起,我決定、我知道,一切並不是錯覺,真的有一條屬於我自己的路。

最喜歡怎樣的電影
如要挑一個特別喜愛的電影類型,我會選科幻片,這類別的作品,無論好壞,總是有低限、封閉性、有窒息感、強烈、優美、極華麗或極貧瘠、極複雜或極單一……這類的性格。

但到底,我並不很在意類型,只是我心目中非常有力量的電影,在於它們所創造出的多層次與細膩的隱喻圖式,因此或許其越是非現實,會越容易讓一個化約可卻清晰的「真實」冉冉浮現?

與其推薦特定電影,推薦特定作者似乎比較輕鬆,我鍾愛的電影作者有克里斯多夫諾蘭、韋納荷索、史丹利庫伯利克、艾騰伊格言、彼得格林納威、Rual Ruiz Xavier DolanHal Hartley、貝拉塔爾、威斯安德森、保羅湯馬斯安德森、查理考夫曼、王家衛、姜文、阿比查邦韋拉斯塔谷……。作品或有好壞,可對靈魂只能不分青紅皂白地認同,他們的每一部作品都讓我極為感動。

關於文學改編電影
關於文學及改編電影,我最喜愛的一組是史丹尼斯勞姆的《索拉力星》與塔可夫斯基和史蒂芬索德伯的電影改編(塔可夫斯基版本中文片名為「飛向太空」)

這幾部作品充分表現出,任何看似特定類型的東西,若那個框架,並非侷限材料和視野,反而是讓我們得以專注地探索某種東西(以「有限」甚至「極限」來確保的朝向無限),我們非但可能超越那個框架,且具結出的一般性洞察,甚至可以有無可比擬的力量。

《索拉力星》將一個人對於記憶、哀傷、懊悔的泅泳,拉到了崩塌的太空現場,在這樣孤立、漂流的所在,人內在的掛意與痛,不再有原本在地表現實那種「有他個場所專屬給那個什麼供其安身立命」的稍微寬闊、遠距一點的情狀;在此一故事現場,人的過去與未來凝縮成一個小球,且越來越小、越來越密,無垠的太空就在身旁,可垂直墜入的痛,竟然更是一種持續撐大以至於反過來讓我們窒息的恐怖。

史丹尼斯勞姆的《索拉力星》與塔可夫斯基和史蒂芬索德伯的電影版,並不十分相同,小說以駭人的細膩與繁複的書寫,把原本廣被以為是飄渺的形而上意味,重整地使比任何形而下的迷宮更為邏輯性與層疊,而電影則將我們裝入那個終極的膠囊,佈置出一種足以摧毀人的寂靜感。

再舉兩組。首先是費滋傑羅的《大亨小傳》與巴茲魯曼的電影版,小說以對於美麗的夢想與追求,映射出人的活著那種朝向完滿、卻也永恆缺欠,之一體兩面性,而小說本身恰恰就處在如故事主人翁的不安全狀態,虛構與現實的結界被轉開,顯得十分神奇。而當電影版將此故事的物質性全方位放大,人的感官愈加被迷惑與混淆,我們自身那個同時堅實又脆弱的蕊芯,轉化地獲得了可視性,那是煙花散去的夜空,卻也是煙花。

另一是唐德里羅的《大都會》與大衛柯能堡的電影版。我非常喜歡這本小說,書以一種驚人的洗練,將文明事態把玩在手中,可又有著所有預言者、洞察者那種悚然的孤獨感;電影版以通常評分標準來說是近乎不及格的,說僵硬而造作也不為過;可是,我卻無解地喜愛該種不完美,覺得這部改編電影像是被原著小說施以咒語,如木偶般地尷尬活動,可一方面卻正將背後的玩扯機制顯露無遺,而那正是我們的文明所處在的雙層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