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 by Abdellatif Kechiche)

Léa SeydouxAdèle Exarchopoulos的表演相當優秀,甚至可說是極令人驚豔,而電影,或有些縈繞給觀者、流連不去的部分,但大體上是普通的。

首先談故事的部分,儘管作者或暗示或明示地欲將兩個女生的戀情,界定為一齣悲劇,但並不真有說服力。

什麼是悲劇?悲劇是一種事態籠罩下來,在裡面的人,無論作什麼都無法掙脫其中,直到陷入某地。最起初,那看起來只是一個360度的旋繞,你持續被包圍於其中,而你的存在也圍出地定義周遭與對方的存在;但生命與時間畢竟是線性的,你總會在一處被甩脫出去,在「非悲劇」的情況裡,我們向自然爭取著,互相拉扯著,然後降落在某個原先的未知;而在「悲劇」裡,我們的動,不僅沒能改變那個預定的軌跡與落點,甚且加速了其速度、確保其更精準;若要更殘酷與悲哀,即是我們一路掙扎的身形和吶喊,自我放大成某種扭曲、難堪。

《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的悲劇設定是什麼?在於兩個女生要的是不同的東西,是以該戀情注定走不下去:
Adele並不在乎整個現實必須被怎樣準確而「值得」地實踐---就算熱愛文學,她也並不需要當作家、以此為業;就算深愛Emma,她也可以某放任她有著自己的生活;Adele只在如針尖上、極小極可控制的東西需索無度,比如性、比如吃,其餘時候,Adele與其說是有耐心,不如說是有某種懵懂和茫然導致的不慌不忙。

Emma則是另一種人,她不只是明確而清醒,更重要的是,她對「她所要的人生」之設定範圍是更大的,除了無視於生計非要投身藝術創作,她且始終忠於自我、甘冒不得志也不願追逐潮流、非得要畫自己想畫的不可。…..對這樣的人來說,生命中其他事物只是對創作的靈感或挹注,愛、性對Emma來說,是要支持甚至催生她的創作。

Adele某程度對Emma並不強求,不會壓迫或衝突到Emma,但這是不夠的!Emma要的是「全部」,不是生活上的按比例分割:你在日常中讓我多一點,我就會均勻、開心,於是在床上或情感上滿足你…..Emma是那種,只要現實中有一點牽動不順,就不可能有心思在別的任何事情上的人。要跟這樣的人順利在一起,「忍讓」遠遠不是正確選項,你得是全方位的無所求,讓她作為整個關係、全部世界唯一的轉動核心。順此看下來,Emma這樣的人,可以為了達成最重要的事,犧牲她依然在意可畢竟並非最重要的事,比如跟一個溫馴無所求的人在一起因此所帶來的無趣。….簡單地說,就算要放棄歡愉與趣味、放棄謬斯女神,也在所不惜。不要有人來煩我、造成我的分心,阻礙我做重要的事。

在一次關於外遇的爭執中,Emma斷然地拋棄了Adele,這一點都並非Emma在乎忠誠度(別忘了她沒與上一女友分手就開始和Adele發生關係!),而是她單純驚覺了「原來Adele是我無法控制的人!」。這才是對Emma更為致命和恐怖、完全不可接受的事實。

以上是《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的悲劇設定,這是成立的,但這之所以是一部很平凡的電影,就在於故事缺乏更多的細節,因此鬆散而使得這戲劇中猶有更多的可能性。好的悲劇必須是卡死的,一個關節都動不了,或者動了也沒用;但這電影,我看不到這種密閉性。

再談談電影中的性愛段落。我覺得性的段落的節奏和密度與整部片並不一致,要去描述Adele這個人及兩個女生的關係,不需要用這樣的段落。(說「不需要」而非「不是」,在於依常理而言,這片採用的方式更重大,以最有效資源運用法則來說,不至於是如此)。

性愛段落拍得非常好,但對我來說,那是從另一個意義來成立的。它們有某種強悍、尖厲入骨的剝削性格,甚至有拉斯馮堤爾那種致命的傲慢和惡劣。性愛段落的呈現,讓畫面恰如一個舞台,我們坐在最昂貴的位置,女孩們的交媾,甚至超越了一齣嚴謹、深入的戲劇,上綱到一場獻祭:你要多噬血就多噬血、你要怎樣窺奇、怎樣意淫,都歡迎,甚至你正是被邀請來完成這場祭儀的。

這樣的事態,或者會有創作倫理上的疑慮(更別提對人情世故的常規之冒瀆),但就藝術論藝術,它絕對是成立的,甚至做得擄人心魄。

這些段落之高明、甚至優雅,在於作者創造出性愛巔峰的永續性,狂喜(ecstasy)具有一種深奧的兩面性,它同時是消耗、快速磨損的(因為人肉體與感官的有限性),但同時也是無限而永恆的(因為我們時時刻刻渴望著這份純粹的崇高sublime,以至於當那出現時,我們有一種一生的願望被連在一起的終極饜足感)。柯西胥成功地表現出性愛中的無限性。並非通過電影中上下文的鋪陳,恰恰是經由與觀眾共謀達成的此一獻祭。

另外,「吃」雖是被安排與「做(愛)」比對的,但導演拍的前者卻是超級普通而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