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端情人(Her, 2013, by Spike Jonze)
在年代不明的時刻,剛研發出一新作業系統,數位機具不再是僵硬的助理,而是靈活、柔軟、知變通的幫做事的朋友。西奧啟動了姍曼莎,他們先合作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在這其中相處愉快,接著就談起戀愛。

戀愛是什麼?是否不外乎說話與傾聽、思念撒嬌與吃醋、討論過去並一同規劃未來?而親密關係亦可在媒介兩端點協力追求撫愛、高潮,只要能達成觸動與顫抖,肉體的「在場」不必是個問題。⋯⋯如果有個還算開放的胸襟,不介意西奧毫不掩飾地透露有穩定交往的電腦女友、性生活美滿、哪天可以一起出去雙對約會,那麼,銀幕上一度是一段凡常的愛情故事。

但這感情終究陷入泥沼。是因為有一方是電腦嗎?還是因為每一場戀愛終將面對「我是誰?」的懸問,而故事中這電腦不過是用來讓此一思索得以更清澈與深入?

《雲端情人》跟電腦或數位時代的反思無關,除非我們有這共識:所謂的科技之日新月異其核心仍始終是人的存在,及其是如何看待、並回應與掙扎於自己的存在,之類的題目;如此,則當電影探索著生存的內涵,確實也可看為對科技的追問。

幾件事:

1.
我們真的需要「另一個人」嗎?當電影中那電腦只能生產話語,竟足夠說服主角那下頭是一個完整的生命,是否透露出我們從不必顧及「他人」、「對方」之作為一多層性整體?只要有一批話語來拋擲往返,即可以是愛情?

一來一往間激盪出的靈光、順著逆著毛所摸出的情緒,已足以提醒地勾勒出人自身的繁複可能性;如此,說是愛著對方,會否其實更接近於驚喜地沈迷於生命深處的驅動力,以及存在的深奧和有趣?所以美好的愛情並不複雜?說穿了就是一個人和別的什麼,待在一起、安心、自在且獲得額外注入地得以更好地各自浸淫於自己的世界,這樣的一回事?

2.
像這樣接近只有一個人的故事,在我眼前總浮現此一景象,那是一鑲滿鏡子的廳廊,無限,在我們周遭開展;從一視角而言,浩繁的生存旅程只是錯覺,從另ㄧ視角而言,一切對過去現在未來的定義都是神話的書寫,而持有建構權柄的我們,用創造錯覺來對抗錯覺,活著接而活下去,則一切將是真實。

所謂一幢情感關係,不過是虛設一個端點,以拉出一立體空間,讓我們看到「我」不是一個點、甚至不是一條線一只面,而是一個mixed messages所匯集的會所?

這是人類承受的其中一種詛咒嗎?當我有能耐meta地建構,我就可能活進一個自我增生的內在宮殿,我會希望你陪我住在這裡頭、希望你是宮殿的一塊磚瓦,這樣的我,或許將不適合你(倘若你也這樣期待我),但難道如此就錯了嗎、就沒有資格幸福了嗎?

 《雲端情人》透露出這份洞察與抗議。

3.
一段感情可以有微微的起落,有偏近於情趣的張力,但再怎樣不俗的愛情也不願面臨背叛、失卻特權、分離;因而我們不可避免地必須思考情人那邊的「我」。要怎樣可能留住一個完整的個體?要多慇懃才足以讓他獲得封閉的安全感?自由要給得多慷慨才能確保他的潛力與機會不被抹滅?可當他順利獲得滿載且可往外蔓延的自我,我還能給他什麼、我在那裡的哪裡?他已有了什麼都有的世界,我還怎麼讓他驚喜讓他心動?

也許終極的愛情,只好是兩個人都懷抱著一點點的、可忍耐的不幸與遺憾?我們湊和著有對方為伴,我不會交出自我,也不允許你去徹底實現自我;這微妙的拉扯在時光中稠化爲一幅絕對性的當然的背景,如此,則我們互相爲對方所包裹,卻可自以為作為亮麗的前景⋯⋯

 《雲端情人》最駭人的地方,在於作者除了讓我們親眼看到一個「我」從無到有的神秘誕生與快速長大,還逼我們承認自己原來這麼害怕那個東西--我們深知每一個「我」都是一處失控的宇宙,而我們永遠追不上它。

4.
作為一個不夠切合實際、無法綿密地嵌合進「現實」的人,追究而言,我們到底錯在哪?還能怎麼修正?這樣的我有資格擁有愛情嗎?我可以讓他人幸福嗎?

我應該乾脆找一個和我一樣非現實性的人嗎?還是我需要一個幫我阻擋地調和過濾現實的人?又或者,我可以勇敢地指認、捍衛與承擔:我自己就可以建構現實的定義,我可以整頓邊界以成全我非要不可與絕對不要的東西,依據我的真實,創造出最適的現實。
 
但電影中,我們看到故事到底在更先驗的框架前卻步了,像是最後最後,唯一的可能性仍只能仰賴人去改變自己、變得務實而隸屬回眾人的共同之流。

5.
《雲端情人》是一部具高度原創性的電影,且私密而充滿自省。然而,我無法認同電影的尖銳、殘酷、悲觀。

生命中的許多時刻,我感覺著一點不下於孤獨之恐怖的寂寞,有時那是如此迫近地要脅我對所謂的「唯一的一個現實」妥協:放棄奇怪而格格不入的一切、從幻想中清醒、在現實中牽著現實裡的一隻手走在現實裡的一條道路⋯⋯。但無論感受多強烈,我想,這到底並無合理--未來仍是霧中的未知,而我清楚知道自己的真實。「現實」只是過去的經驗,並沒理由加諸給走入未來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