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牛俊強《即使她們從未相見》


2013.10 《藝術收藏+設計》「夢與意識專輯」


自動搬演的意識劇場:談牛俊強《即使她們從未相見》


思想只是憂傷的代用品。
    ---普魯斯特(蕭沆於<伺機思想者>文前引用)

〔……〕我喜歡過的,只有重病之人的胡言亂語、失眠的咀嚼、無可救藥的驚悸一略而過的閃電、滿佈嘆息的千種懷疑。一個理念包含的幽明總和,才是其深刻程度唯一的指標。你過往的夜色藏有多少個輾轉不眠?---或許這才是我們應該向一切思想者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一場消化不良,比起一幫招搖過市的概念來說,難道不更有思想嗎?器官的紊亂決定了精神的繁殖力,一個不能感覺自己軀體的人,永遠也無法想出活的思想……

在情感的無動於衷裡,思想被勾畫著;然而,沒有一個能夠成形:得有哀傷才能為它們的綻放提供一種氣候。它們需要某種調性、某種顏色,才能夠顫抖發亮。而長久的無能創造,就是窺測它們、欲求它們,卻不能用一種表述來腐蝕它們。精神的「季節」受制於一種有機的節奏;天真還是無恥,這並不取決於「我」:我的真理,都只是我的激情或哀傷的萬般詭辭。我是跟隨著一時一刻而存在、而感覺、而思想---這完全不以我為轉移。時間組成了我,我再怎麼反抗也無濟於事---所以我存在。我不曾期望的現在正在展開,在展開我;因為無法號令它,所以我只能評述它;作為自己思想的奴隸,我只好與它們嬉戲,就彷彿宿命面前的小丑一個……
    ---蕭沆,<伺機思想者>,《解體概要》


人,和記憶、經驗、夢或任何意識內容的關係是什麼呢?人是中介於各種各樣的現實遭逢與其所謂意味之間嗎?若非經由他,一切就將不曾成立。是這樣嗎?還是說,人接近於某種幾近於零度的載體,非主導,也非中介,只是聽認紛紛的發生,降落其上,而後才急起直追地去理解已獲得的壓印?

又或者,這是一個持續追逐與逃脫,著床而又脫落的過程?一張潔白的紙面被寫了第一個故事上去,然後這個故事成了下一個故事的背景,每一回心動,每一回悲痛,套疊地寫出劇中劇。隨後,意念變得更為熟練,它們開始自行組裝、自動上演。

……所謂比現實更真實的生命大戲,會否每個上一幕只是下一幕的舞台,而情節的展延,將離開停留在此一介面的觀眾席,兀自朝時間的深盡行去?

我不認識妳,我只記得妳
牛俊強的作品常將人們原綿延的生活或記憶,凍結了特定段落,隨後取出、移植,強行黏貼到另個生命;而即將發生的,既不能稱之為相容,卻也不是相斥……

在牛俊強《即使她們從未相見》中,女子在藝術家的指示下,從一組對她全然陌生的女子們照片中挑一張,以該幀照片為全部線索,對照片擁有者作出「敘述」;啟動由「我記得…..」,就此成為了「敘述」,再非「揣測」。

藝術家對兩組對象進行點對點的對稱操作,再將結果作交叉剪接,《即使她們從未相見》包含了裝置與影片,而在影片裡,我們看到原只是虛稱的「我記得」式訴說,竟能回應或吻合了現實照片擁有者的生命情狀,或以一種隱喻、預言或訴說(確實成立,只是不為人所知)纏祟……

相較於「我認為……」,「我記得……」有話語者提供了擔保,擔保他的在場(無論在該相片現場,或在該女子生命現場),讓「她是這樣的人、遭遇過這樣些日子」作為一齣現實的表述或轉述。

歷史之冒現由空無之中
《即使她們從未相見》令得觀者無法不被蒙上某種詭誕而不安的氣氛、整片的茫然與晃搖:我們被告知了面前這張照片,擷取由某甲生命、獨屬於某甲個人,可藝術家卻將相片交予素昧平生的某A,賦予甚至強加給她遣用「我記得」式陳述的權力。我們眼睜睜看著該照片捺進無關的另一人之生命,卻浮現了此一景觀---我和某甲很熟,我不但有能力「記得」她,我且有能力、甚至是細膩而深入地,描述她。

不需要隨後比對、得出歪打竟正著的戲劇效果,藝術家此一敘述位置的轉移與進駐,直接將我們推入神秘氣息。當某甲做出第一句之於某A的「我記得…..」陳述,儘管我們知道作品設定的是兩組互不相識的人,可當故事啟開、流洩,我們無法不矛盾地同時認知到:是的,(某甲)她記得、她真的記得,這一切(某甲與某A的關係、其曾共享彼此生命某一或全部事項)都是真的。

…….因為,雖然預先被告知作品設定,可是就面前作品,我們其實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那不是真的」、「她們其實不相識呢」

某甲乙丙丁與某ABCD對彼方之交互描述,涉及了感觸面或不直接在相片景框內的情節,因而顯得細膩、深入;這表面上或許古怪,但卻是整件事中最可理解的:越是表象,越不容許曖昧(當實際上完全不認識對方,或許會本能性地盡量迴避「有正確答案」的項目),反而人心與故事的深邃和轉折之處,永遠不嫌多地歡迎著灰階往覆的推敲斟酌。…..作品有一組對象,真說中了彼方的星座,但這麼一翻兩瞪眼、不容偏倚的險棋,儘管後來確實「說中了」,但對我來說,反而變成是一處會覺得有點「不好玩」的巧合,而排除於對整個作品的關注之外。

為什麼覺得那是真的?怎樣叫做「覺得那是真的」?我們明確地感覺到,若是自己取代某A,接下話語的權柄、進駐敘述的位置,來說那個以「我記得….」起頭某甲的故事,也可以面面俱到地說完、說好它。

我們點著指著相片,摘取某個細節、皺起眉頭像是真要穿透地凝視裡頭隱約而渙散的光影,畫面中的任一零件,尚且都還延伸有它們自己的歷史…..。一張原本不會多過一瞥的陌生人的相片,此時竟在深情的目光中轉繞出一個活的宇宙…..

「我記得….」,我們開始說,繼續說,可以一直說下去,甚至說出那些非關此張相片、我不曾在那某A身旁也未曾聽聞的她的遭逢與心情,再甚至,我們腦海與話語一縷繼一縷浮現了她要唱的歌、她將走的路、等在未來那給她的空氣、花與水…..。你若真要聽取,我可以一千零一夜地說給你聽。因為我記得。我真的記得。

而記得,原來,非關經歷,非關知道。

認同層級的切換
怎樣算做「在一起」?怎樣算得上是「真的」?科學的量準套式讓它們留給那「外面的世界」吧!對個體而言,只要我在場,我們就在一起,你就是真的。

當讀一本書、一場電影、一部作品,當被代入文本、發生了認同,降臨給人物的遭遇,就是降臨給我們的遭遇。隨故事流水蜿蜒而下,我們和他所比肩的人們已「在一起」,他與他的遭遇亦盡皆「真的」。

讀《即使她們從未相見》,當這個我們相信是「真的」之人,她歪著頭想像某她不認識的人、她正憑著一莫名來到的相片、亂槍打鳥地拼湊裡頭的現實;我們耐心地陪伴她,同處在看圖說話的情境:不論相片的線索怎樣明確,圍繞它的話語畢竟只會是臆測,我們不因為一張相片而對某陌生的遠方有了連結、有所認同。

這裡要釐清的是,若是一張陌生的相片交到我們手上,如同文前述及的規則,我們是可能、且經常將自己置換地代入其中;但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知曉眼前這個我們的認同對象,他並不認識手上相片的主人,於是,認同他的我們,之於這相片將也有所隔閡,關於相片的陳述則「不是真的」。

但當這個她,從善如流地用「我記得…..」說起相片中的人,現場霎時換上不同的景觀,我們從陪同著話語者進行虛稱,陡然變為傾聽她與該個(不得不被示意地過渡成作為)友人,的她對那人的印象、回憶,甚至是她們共同分享的生命。

換句話說,原本我們認同的是,處在話語者的想像、甚至虛構一個生命脈絡之情境,可從聽到了「我記得…..」陳述那一刻起,我們被拋進一全新的情境,不再是在陪同某朝向空無的構作,而是被動地接受一已然成立的存在正汨汨而出。

慢慢地就記得了……
某甲乙丙丁與某ABCD接下了交互述說關於未曾相見的對方的任務,她們的陳述如一列緩緩駛動的車,逐漸加速,越來越通暢,然後流利而自然,像是她們真的相識,終於爬上穩定的高速,行進間瀰漫有如詩的親密。我們倒抽一口氣地明白了:非關相識,她們的生命確實曾經、且依然重疊著。

通常人們說起「我記得……」時,是不斷將思緒上溯往某處,還不確定該地有什麼(因為還在回想的過程中),但確定有一終點;那是一已然存在的點,人們以該點為前提,在腦海梭巡,挖掘可挹注進此一旅程的事物:

.....那天、那天為了執意去找妳,出門前我好像還和家人吵了架,氣沖沖跑出門時踢倒了門前的花盆,我記得剛開的花就這麼被我踩上去,地面瞬間一抹殘紅,我還回頭看了一眼頗心疼……;對了,我記得那年春天來得早,我彆扭地還披著冬衣,可一走出門眼前就是整片蓊綠…..。沒錯!就是那年,那年西洋情人節和台灣農曆新年重疊,難怪我得不顧家人反對硬要出門,就是非去陪伴在情人節失戀了的妳不可。那天,我從後面走向妳,看著妳單薄的背影,想起還在學校時我們總盤著腿、背貼背地坐在海堤上對著星空唱歌,有幾回還過了宿舍門禁時間,哎難怪從這角度看妳背影感覺很不習慣呢……。思緒正奔流,妳突然回頭,妳看到我,臉上漾開笑意,和我沈浸的感傷好不協調…..妳揮著手要我快點,陽光把妳整張臉照亮成金黃色,天啊妳的確是傷心過度,一向怕曬的妳竟看來毫不在乎,真是稀罕的景觀,我記得我心裡這樣想,所以我才停步,拿出相機……,是啊是啊我想起來了,這張照片就是在那時候我幫妳照的……..

「真的記得」的人們,以其「所記得」作為旅程的終點,旅途中更多時候塞滿了乍看無關的碎片,雖是單向地逼往某處,卻難免不斷歧出,畢竟生活是個老在不知不覺中、突然被填滿的繁雜總體,要回推某一段落,憑藉的路徑很難是單一的、清晰的;好不容易抵達「我想起來了!」,盤據我們腦海的畫面仍是毛茸茸的,間雜著不那麼直接相關的種種。

「不真的記得」的人們,以「自稱記得」作為旅程的起點,不管要敘述的,是相片中時、人、地的之前或之後,或畫外,都得謹慎於讓敘事合理化、具說服力;相較於回憶之大海撈針,對記憶的炮製,顯得較為拘謹、保守、可預測。

當對面的聆聽者不懷疑真有一原初場景,則無論當事人之「我記得…..」的摸索再顛簸、再多空白,他們說起話來仍毫不畏縮,因為那確實存在過,只是無法記得很清楚。……他知道你會體諒,事實上你也只能體諒,記憶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而聽著回憶的我們,材料再殘缺,我們非但並不因此懷疑,反而會自己試著將它們串連出一幅景象,畢竟記憶確實就是這麼一回事…….

但若被提示了「這人和相片的關係其實是假的」、話語者並不具有回溯原初場景的能力,整個說與聽的氣氛會是凝重的;彼此都有此一共識:必須快點建立起(合乎此幀相片)的漂亮敘述,否則整件事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

然而,這份本質性差別,只在最起頭處有所分別,而這或許正是牛俊強的《即使她們從未相見》領我們見證的最為可觀之處。捱過了最前頭的「我又不認識她?能說什麼?」的生澀,隨著第一個塊落被鍛造出,第二個、第三個隨即進入製程,一張生命脈絡被起了譜,持續寫出的動作開始以陡直曲線爬升地轉而順利---她們抓到了「將自己的生命寫上在另一人生命畫布」的核心。

我們的生活、經驗、記憶,我們所承受的種種,原是無從分割的巨大團塊,每部分皆如此鮮明,鮮明到爭相凸顯自己,終而形成了心智所難以駕馭的混亂。奇妙的是,當獲得此一機會,以陌生的他人相片對我們所經歷過的什麼進行「借屍還魂」,原糾結的被梳開、拗繞的也在層次與面向間各據位置地顯得明白…..。而以最外圍來看,就是我們竟把「原本其實是亂猜的吧」的他人的故事,說得流暢;甚至,時不時還可能歪打正著,成就一樁潛意識交通的事證。

不曾有一張關於「在場」的相片
在生活中,人們拿起相機,慎重虔誠地,或者把握住某份隨意甚或任性,拍下一張相片。這張相片,之於他們所在場的這整段現實,互相有著怎樣的關係呢?

……在連續性的生命之流裡,我們抄起相機、對焦、喀嚓,的那幾分之幾秒、或也可能是屏息靜待的數分鐘數小時,無論長短,它們卻從不真被我們算在生命裡。

透過觀景窗看出去,我們不只是後設(meta)於所瞄準的景與物,我們且後設了時間:從時間裡退出,明明是在此刻捕捉到的景象,我們將它歸給上一秒,明明是被鎖在此個存在所浸潤於的光與影,我們說它得服務給景框外的世界、連上生命的悠長、其與更大故事的共同寫作……

能為一張相片討回公道的,似乎,真只能是牛俊強《即使她們從未相見》中被設題的人們了。

……你明明一無所知,藝術家偏要你說「我記得…..」,你只好睜大眼睛不敢遺漏任何線索;然後,你閉上眼睛,召喚出腦中更多似是如此,或正是如此,的殘影;再然後,你再睜開眼。然後,你真的看見。

那些看見、與記得,到底不是該相片現場一干人們的歷經,那也將非關你個人的déjà vu,那不是毫無破綻的看圖說話,那也不是「每張相片都可以是電影的第一個鏡頭」那樣的看圖說起故事……。某甲乙丙丁和某ABCD,站在一張陌生的相片面前,然後她們跨步走上前,貼得太近。然後她們走進裡面。

當相片的擁有者將那相片看為生命之萬千表述(representation)的其中一只,一位不速之客,卻凝視著該瞬間時空,如何一點一滴被還原成其所作為之某個此在(presence)。……原本注定只能後設於生命的相片,就此進駐、成為生命本身。

結語:記憶不過是虛張的聲勢
一張陌生的相片,總只是一個無有歸屬的夢境,它不是任一段現實的殘餘或轉述,它未意味任何暗示、預言、註記或密碼。…..然而,所謂這一生中關於我們自己的整幢影像,起初不也只是一個不可能度量的無人之夢?是哪樣一回轉折,它成為了擁有開頭、中間與結束,核心、邊緣與未有編碼但依然確鑿的「曾經發生」,之整齣龐然史詩?那啟動的扭掣,難道不正是一句「我記得…..」?所有翕動的念頭,遂降服地被編入稱之為「人生」的繩索…..

表面上,牛俊強的《即使她們從未相見》是有所預設的,預設那些相片是誰的,他找來的則是另一些誰,預設她們的憑空唱作「我記得…..」,帶出一份似乎真曾在場且放心上的親暱…..。於是,閱讀作品的我們,夾在相片與敘述的真假虛實閃爍之中,遲疑地、怯怯地,指認著縫合與巧合。

可或許,這作品作為一個虛設的機關,其實別有關切?目標是,當每一筆運作迴路終通往起頭那「我記得….」的指令,人們將要看到,當一切已黯淡、模糊、脫落,當所有場景就算被完好地召喚出土亦逃脫不了終沉入寂滅,可那「述說即催生」的魔法,竟是唯一地永恆如新。

…….在「我記得」之前,世界只是一個無人稱的自足機制。關於「我記得」,那無法被誰驗證真假,因為若沒有它,不曾有故事發生,亦無所謂真假。

關於某甲乙丙丁和某ABCD的「從非相見」,原來,只是此一謎題的干擾性訊息:我們擔待得起的「我記得」的,其實何曾算進生命中不可勝數之相見、相識、相知的人海?終究,我們就只記得我們自己,所謂在歲月裡深刻牽連的人與事,所謂「(對什麼的)永誌難忘」,只關於我們的完整性在此與彼處之如何被具結出貢獻。

讀完《即使她們從未相見》,翻越過他人的光影、翻越過再另一他人的摸索,一場與另一場的活著,接續上演,那一度與我們無關,如同所處在的這個世界之轉動也與我們無關。終究,我們只是通過一齣複雜、龐然,卻幽秘而不可見的情感操作,把遠或近、假或真、親身或二手的事項,轉換地配置進一富含邏輯因果之線性人生。

關於真正的記得,或許從來非關昨日或前年,而是由現在開始。就在此刻,我的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