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離世界(Disconnect, 2012, by Henry Alex Rubin

多線敘事的電影,這些年不像更早時那麼常見。這個形式曾是我深刻感覺到「當一條故事線忘我地上演之時,其他的故事也稍早、稍晚、同時地活著」之起點。我們總是只能過著一個生活,對於他人的生活,我們頂多是抽象的知曉,但假如我們「真的知道」呢,假如我們入戲也移情(empathy)地感覺到他人的正在過著他們的生活呢?則我們面前的一切,將無法不是多向度也多層次的。

總之,很久沒有看到多線敘事的電影了。當這種形式的電影很容易有某種計算過於精準的俗膩(因為每條線總會在哪裡對齊或銜接,才不會顯得長片成為了短片集結),《疏離世界》還算是清爽,且依然有纏繞起來的整體感。

表面上,《疏離世界》是關於網路時代進展到此刻的人間風景,社群網站的交誼、信用卡線上犯罪、網路色情、人全時刻地掛在線上忽略對面的人……,但我們終究也會發現,所有的事情仍是這麼古老,儘管使用的工具、所在的介面,似乎已被全面替換,可是人卻近乎固執地,依然作為他們原來的樣子。

如果你也還有網路時代早期或更之前的對人際關係的記憶,看著這電影,那會是一場駭異而怪異的景觀---所有東西都變了,人用不同工具、以不同的節奏、不同的時空模式在進行自己的生活、連結與他人,明明看起來簡直沒有事情是一樣的,可為什麼,那底下的人的模樣、情緒、觸動,仍毫無不同?

電影原片名disconnect的脫鉤、斷開、失連結等意,算是很切題對網路時代的通常觀點,即是某種疏離的人際狀態、更為單子化、更個體性等等;畢竟所謂的「連結」,其實總是不得不把人原本的整團漶動,收縮成「方便連結」的扁平元件。我們還作為一個豐富深沈的自己,可當加入連結,人一方面難以完整地給出自己,一方面也不再能夠搆及他人之完整與複雜,我們很難不感覺到某種空虛。那甚至稱不上寂寞或孤獨,可能比較接近錯亂:當人的豐富再也無處可去、也無從表達或寄掛,當舉目所及已經根本就看不到這種東西,則若我們依然感覺到那東西,那是否其實是一場幻覺?類似這些。

倘若人真的很快就克服了這種錯亂,從善如流地讓自己變得真是那麼被化約的零件,則或許網路與否,真的意味了「人」的改變。可是在我眼中,經過了接連幾波「最新科技」的震盪,每一次當暈眩悠悠平息,揭示在眼前的,其實仍是原始與從來的那個人的景觀。比之過去之我,我們真的有變嗎?

我總是想,所有的外部性變遷,只是提示那些我們原本沒有意會、辨識、標誌出的人的某一狀態,換句話說,我不認為人會改變,就算乍看人有了過去不常見到的樣子,仔細回溯到原脈絡,我們會發現那一直都在原先的圖面之上。…..當在過去,人的各種特質可以取出一個平衡,當新的時代來臨,面對那些過去不言語也無個性的項目,爭相表現它們自己,則我們並不需要真的如臨大敵地將此看為一個怎樣陌生的世界,而不過是在驚嚇過後,開展更大、更結構性的狀態去重新建構一個整體性。

也就是說,我以為,人身上的元素沒什麼改變,變的只是相互呈現的方式。

而看《疏離世界》的過程中,我感覺到那種,人的不變性之如此堅實到令人既敬且畏---假如我們可以徹底抽離成上個世代的狀態來看這電影,甚至會覺得這是科幻片,因為每一條線都是以網路時代才有的機具或處境作為主軸,換句話說,我們可以把電影看成完全像是外星球或「未來」的設定;但為什麼一切都早已發生過?

關係中那些說不出的話語,之於人群的抱持希望卻始終無法融入,對於他人生命的輕率進入,感覺到另一個人之作為一個謎我已如此靠近卻始終無法真正進入,人對他人的好奇、關懷、相信、失望、背叛、自責與彌補,人對自己的保護、敞開、困惑、混亂、再度關閉……。一模一樣,絕無新奇。

有時我會覺得,這個世界真正最大的改變,就是我們經由了那些看得到、摸得到的外部變遷,才赫然認清自己,以及人,之永遠不變。這種認識,令我們一方面覺得可悲、可笑,可一方面又有種安心。

…..超展開、超連結之全面發動的熱鬧,或可前進到新的規模,可只要一深入,一觸及親密與嚴肅的人的內部,則我們就仍是且只能是,古老的、裸身的自己,用一個生活才能去連結另一個生活、用一個生命才能去交換另一個生命。

在《疏離世界》鋪陳的過程中,我一度感到某種遠遠追趕不上的絕望,那也是我在這樣時代的日常,面對現實中的轉動,常升起的感受---一切都太快、太多、不斷自我絞緊不留空隙,一切都在瞬間被做出界定、隨即被寫定與傳遞、難以插入想像、難以作不同激盪。科技在此展現其級數增長的精細與效率。一切,像是一架太空船快速整裝完畢隨即發射,而我還騎著單車努力踩踏要趕到基地、卻在途中茫然地看著天空已被穿透、世界再也不會一樣,將有一風景要打開,可我將永遠無緣看到……是這樣地感覺到自己已持續在消失……

但隨著電影慢慢收網,故事充滿說服力地將一切都拉回到地平線,拉回小小的、親密的、從人開始也將在人結束、的那樣一個古老世界,我無法不感覺,儘管網路看似佔據也支配了面前的一切,但那不過是一些木偶,所有的戲,所有的入戲,仍在人這邊。

到底,這是一部柔情而甜蜜的電影,但我混入了願望地完全地相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