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定殺戮日(The Purge, 2013, by James DeMonaco)

非常精彩、有爆發力、有神來一筆創意的電影！殺戮的殘暴、對於人性的追究，整個氣氛的熾烈令人坐立不安。電影有甚多瑕疵，但無損於其魅力。

為兼顧娛樂性，許多題目其實是很快帶過去的；但在如此強大、重擊性的厲害設定下，就有限幾個人物及其關係，電影已勾勒出多個深思與辯證的環境。即使是人物在一場戲中幾秒鐘的猶豫和困惑，都足以自成一筆核心，意味無限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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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有12小時，可以不計後果地殺人，不計罪，所有警備與救援也將暫停」，電影中執行者的說法是，這樣的法律讓人們有一夜可以盡情宣洩，由此換取另外365.5天的溫文平靜。

似乎關於暴力的天性及其滌清？但當看了電影，我最直接感覺到的議題是：當處進一個殺人絕無後果的情境，我們對他人的負面感受，可一概轉換為「殺了他」的乾脆之舉；那麼，在一片腥風血雨中，我們如何辨認他人之於自己的意涵、自己之於他人的意涵？如何釐清各種主動與被動、直接與間接施行暴力的界定？

從無感、不耐煩、討厭、嫌惡、有怒、憤憤，到憎恨，從順水推舟、接受提示、見獵心喜、一時衝動、到冷靜浩大地從頭謀劃，（當然都還可分割得更精細），每一情緒級別、每一意念級別，對應有各自的行動選項。但當被允諾了「不用囉唆。直接砍！」，事情看似變得簡單，但這是我們所能承受、所隸屬於的「簡單」嗎？

我們總是依據著意圖來決定行動，可另一方面，我們也總在做出行動後，見證其所造成的後果與效應，隨後反省起：此一結果是否真是原先想像的？會否超乎原本預期的規模？而這份反省，會反饋到我們對於自身與他人之間舉措的拿捏，下一回合，我們會斟酌出更準確的作為。

除了自己對他人的施為，也還有我們面對自己做的事所招致的他人的回應，以及後續。人與人之間是這樣繁複、有機的動態連動，我們所做出的每一件事、所承受的每一件事，都疊加著過去與未來，以及其他遙遠或抽象的種種。這份關係是「有記憶的」，牽涉其中的人，會背負著所有的教訓或餘緒，在下一次與人的交手間，有所相同、及有所不同。

《國定殺戮日》令我震撼的在於電影以反面的方式，讓上述那種近乎本能性、直覺式的多重賽局式的人際往來處境，突然凸顯出它們自己。

我的意思是，雖然我們經常對所謂人性、所謂人對他人的粗暴、冷漠，有所抱怨，有時驚覺自己竟也有苛刻或追求自保的一面，甚至許多人更其實抱著悲觀的態度。可某個意義而言，這些對於現實中「人」之表現的負面觀點，是來自我們仍相信、也仍擁抱著非常理想而美麗的想法，是由於此一高標的相對化，顯得現實中（基於各種情境與限制）的表現，令人失望。…..但正因為我們辨識得出、也深受吸引，該些理想的美好和善意，那因此始終在人際關係中扮演了某種「拉回」的力量。

換句話說，現實的情況是，儘管針對各種挫折、限制、不順利、他人有或無意的傷害，我們會有自利、自保甚至惡意的念頭，但總是只要情境稍有變化，有機會我們就又會往回拉一點。這個動態雖持續且激烈，但低頻、細微、完全本能性，以至於我們通常不會注意到表面上看似一面倒的人之於他人的戰鬥，下頭竟也是如此幾股不同方向的力道逕行拉扯、斡旋著。

《國定殺戮日》呢，用並不陌生的說法「人的天性是暴力」，然後推到極致。原先想像起來不過就是血流成河的場景吧？可當故事展開，我們看到各種日常中相仿的情境，唯一的差別是，這一次，人只要有不爽，不必衡量或顧慮什麼，就是把看不順眼的對象直接轟掉。

…..就在此時，那個驚愕與背脊發涼的感受，提醒了我們，「即使非常討厭他，但我從來不想這件事發生在他身上！----甚至，若可能，我願意冒險去救他。」。此一極端的虛構，亮出我們自以為想像過、但不曾親眼見到的場景，那個視覺上的衝擊，令我們反過來認清：從意念，到行為的嘗試，到行為的完成，到行為牽扯的漣漪，原來是跳過層次的不同的事。我們或許曾心有不悅、或許幾乎想揍人，但比之銀幕上那失控的邪惡，仍是天差地遠。

現實的由下而上（bottom-up），人與人之間什麼都被互相卡住，你難以暢快地遂行衝動，要說不說的話、要做不做的事，擠眉弄眼故作神祕，出手了隨後又打住……，日常的氣氛總是令人不耐煩而燥熱。可因為被綿密考量與反饋所包起的這張網，那些耳語、小動作、虛張聲勢、見縫插針、落井下石等多數的「惡」，也只能在間隙中流竄，造成他人的癢痛，而不致於取他性命。

可電影給出了由上而下（up-down）的痛快，在這一天，「你要作什麼都可以」，沒有人阻撓，也沒有人反向救援，而明天將是全新潔白的一天。一次性角力，活著，就贏者全拿。

事情看似變得簡單，我們卻這時才發現自己陷入錯亂。人的意圖與行動的連帶關係、善與惡的函數連動，何曾如此粗糙？那法律之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底下原來除了對「人」的化約，更是鄙夷與輕蔑。

電影中該個法律的前提原本就是可疑的，假設人的天性是暴力、平常只是壓抑，假設只要讓人宣洩，就可以倒光垃圾般獲得心神寧靜（而不是反而熱中地變得更噬血）……。但規則儘管有其愚蠢與自我感覺良好，人卻不必被簡便地規範、說明、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