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本師或驗屍官:關於名和晃平Kohei Nawa作品的幾種「活著」


(藝術收藏+設計 雜誌  2013 八月號:「活雕塑」專輯)

在一個難以描述的空間裡,天空沒有了,大地消失了,地板、天花板、牆壁全都無影無蹤,我縮成一團,被禁錮在一種陌生的物質裡,似乎整個身體都與那半死不活、毫無生氣也沒有形狀的物質融為一體。或者,也許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的身體,完全變成了那物質,一些模模糊糊的粉白色光點圍繞著我,它們懸浮在某種不如空氣透明的物質中……
周圍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等待我的默許和首肯,而我知道,或者說我體內有什麼東西知道,我不應屈服於那難以理解的誘惑,因為它在沉默中承諾得愈多,後果就愈恐怖。…我等待著,從環繞我的粉色迷霧中,有東西探出來觸碰我。我像個木樁,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只覺得深陷於包裹我的物質之中,既退不出來,又無法動彈,而對方則始終在用不可見的手掌,探究我的牢籠,同時也在塑造我。在此之前,我並沒有視覺,但似乎又能看到一切,隨著撫過我面頰的手指,先是嘴唇從虛空中還原了形狀,然後是面頰,那無比輕柔的觸摸慢慢擴展,漸漸地,我有了臉,有了整個胸腔---但與此同時,但照對稱原則,我也在塑造另一個人。……從周圍原本空蕩蕩的虛空,突然有種難言的恐怖,無法想像又違背天性的東西加入進來,還是塑造了我們的那種觸感,把我們的身體裹進一件金色的斗篷…..我不斷向四周擴散,一種比清醒時更加強烈的痛苦襲來,它無限放大,無處不在,凝聚在黑色和紅色的遠方,凝結成堅硬的岩石,在另一個世界的陽光下…
             ---史坦尼斯勞.萊姆,《索拉力星》


名和晃平的作品,讓「生命」得以進駐「被看見」的處境。人們有時要說,生命本是某種無從針對性地感知、定義的東西,可這意思,與其說是指其藏有如何什麼形而上的秘密,不如說,那到底是由於,那所謂的生命的核心,與我們的感官格式有著本質性的不相容。

一件物項的出生、死亡、綻放、衰敗、受傷、癒合,都與生命相關,但更講究而言,這些還並不是生命本身。「生命」,或者是在更後面,運作著催生(有時是抗拒)那種種改變的東西。我們該如何越過一件物項,勒令那難以掌握的漶動暫時停止,進行探測,甚至「觸摸」,親密而毫無中介地接上生命其之作為自身?

稜鏡片、樹脂、墨滴、矽油泡泡、熱熔膠…..,此些漾著某種清澈,可卻又無從穿透的物質,披覆著事物,取代地成為它們的表皮,或者逕自以皮囊凝固出整體。這一個個像是被施以咒語、瞬間冰封的冷凝世界,為什麼反而更能表現出那種春雷初響時節的萬物騷動?

似乎如果不是這樣「死透了」,或壓根毫不具有我們認知中任何一個活物模樣,它們就無法如此生機盎然?

名和晃平的作品,寧靜地展示給我們「活」的樣態……。不,也許乾脆說,它們正在我們的眼前活過來……

之一、從後頭淹上來,之後才開始活
生命並非一部絞緊的機器,每個零件有專屬任務,只要各自還在使用年限底順利運作,就可以綿延不絕地維持甚至生產出名之「生命」的產品。生命,應該不是這麼機械性、這麼方便的東西。

如果把次結構、零件、部件,與器官、細胞、基因,等各種很小或更小的單位,看成類似「粒子」那樣的東西,當機器處於一種「只要把粒子擺在一起就可運作」的狀態,生命體需要的卻是「粒子之間得互相產生關係」。換句話說,對生命體而言,粒子並不直接承諾「功能」或「活著」,它們得發生關係,讓「關係的總結」,來承諾生命的無論微觀或巨觀的種種。

以及,同樣重要的是,當「關係」被催生、成立了,粒子本身可以有自己的消亡與新發生。粒子在下面的層次無時無刻不在進行汰換、變動,可那個已被催生浮現的「生命」,卻若無其事地有著同一面貌。

關於名和晃平作品所表現的「活著」,並不僅僅指藝術家之從粒子或說單元層次下手,來組裝、構作出整體,更關鍵的在於藝術家建立起粒子(單元)間的關係。

在名和晃平的手中,生命不再展現為某一體成形的當然存在;鹿、兔、豹、雞、人、未有具體形貌的蔓爬、滴點、延伸包圍,任何醞釀「生命力」的項目,那所謂「活著」的動力,由內而外地滲透出來。藝術家讓「生命」並不只作為妖撓的表面樣態,更要確保那來自底下層次的那些瀰漫,繼續活下去,就算眼前的現實會被侵蝕,藝術家也毫無猶豫。

之二、生命的複層處境
究竟是稜鏡片被起造著包圍了土狼,又或者那是一個史前的場景:一隻土狼將會誕生…..,前提是那某個深處漶動的什麼,突破了現實的嚴峻重圍,倘若如此
將會有該個模樣、被名之「土狼」的什麼,出現在我們的世界上…..

同樣的道理,究竟是玻璃珠黏附、堆積地淹沒了小鹿與兔,還是我們正屏息等待著一個可能的破繭而出的瞬間?那即將到來的小鹿與兔……

生命是一齣複層的事件,先有一落設計稿,隨後材料匯聚備齊、飢渴地捕捉所有可搆及的資源,直到完成指令,浮現早先那個抽象編碼所勾勒的願景。這是事實,也是比喻。(就事實而言,或許比如從DNA的鹼基編纂程式碼,寫定資訊,隨後交由蛋白質來實現,終獲生命現象;但更重要的到底還是關於設定與情節之層層疊疊的比喻。)…….一具形體無論看來如何渾然天成,它的每個部位、每只榫接、每段落肌理,都是之於一整套設計圖之此或彼頁的印證;那些奇異的歪斜或發光,並不親自承擔責任或榮耀,回溯上去,必定有哪一筆排列組合稍稍謄寫或轉譯失誤了。

可人們畢竟總記得那些可記得的,看見那些可看見的。每一筆已完成的設計,例如命運,在穿透重重迷霧、終於落定之前,都是些封印著的、凝止的僵持。無論是怎樣正掙扎著要「成為世界的一部分」,那緊張的對峙、近乎超載的凝重,無人見證。

但在名和晃平這裡,那個氣氛模樣的東西,和將活的「體」,一起被註記出來;且前者並不保證後者,後者只是前者的一個範例,源頭那個生的可能性,也許會長出不同模樣的東西。我們就著作品,不必對上牠們的眼神,就被引接地來到生命的內部。

之三、生命的3D建模與列印?
名和晃平的作品是一些已然到來之「真的東西」嗎?還是說,那比較接近,在材料侷限下的3D列印出的樣本,一些屬於這時代更為擬真的打樣、開模、射出,關於「正式的誕生」還很遠,眼前只是較為詳細、立體、「先讓你稍微看一下」的預告。

藝術家鋪陳了無所不在的粒子,可究竟,粒子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粒子從什麼剝落解離出來、還是正在拼黏著建構出新生的整體?關於這些,不再有個先驗的答案。名和晃平令「物」與「造」的過程停格,物事拖曳著成長或凋零的軌跡,即使是那些凝滯不動的,也非關完成、完整。它們的「確然之存在」並不由人們的可視、可觸來印證,面對著物,我們只能處在光與物質之種種曖昧作用與隨後遺下的搖晃無定。

「不是真的」,能不能夠「是活的」?

奇怪的是,「活著」這件事似乎並非以單純作為僵死或無生命的反端來表現,它得有些獨屬於自己的性格,只要那個出現了,一項物事之「活著」就可以說得通。那個「是否作為生命」的判準依據是:個體如何從連續轉向不連續?以及如何從不連續轉向連續?…..我們不必從外部強硬加諸特地的意涵,當個體證明其自身既作為一個整體,且能從一個介面,到另一個介面,是正在或完成轉換,它就為自己爭取到「活著」或「活過」。

名和晃平的作品的「活」,不再關於那裡是否駐紮有「活物」,他給出的兩個元素,已然足夠證明:首先是某個準(quasi)整體,然後是此一物項之如何累疊(或消蝕)為另一情狀的實體。

之四、催生地讓連空間也誕生新的敘事章節
朝名和晃平的作品走上前去,它們要從單純的存在,忽地蔓延過來,展開成整副侵略性的姿態,提醒甚至挑釁著我們自身的存在。一件雕塑能否「活過來」?一具量體如何張牙舞爪地索求,比其所被配置之區塊更多得多的空間?

就此意義,得將現場考慮進去,名和晃平的作品才能被看為完成品:作品那看似清透的質地,原來是預備好了做出反轉與重新定義的基地。

不只物擁有存活之權,始終未發一語的空間,也總作為「場所」地活著:一個空間總是維持有它穩定的氣流,悠悠順隨著自早先流轉至此的韻律;後來,空間被倏地揭開,送進來一些項目。有的新來者,棲身到閒置的剩餘的塊落。另一些新來者,比如名和晃平的作品,卻會趁隙地以自身的物質狀態,將空間撐出新的面向。

如此一來,該個地方原先情節再也走下去,因為當被追問起某細部、某更裡面的心事,之前講到一半的故事遂被懸置、甚至要被遺忘---聽眾的關注全被引到另個原本並不存在、且與之前毫無相關,的篇章。

人與物的關係,可以是互為主體,可以是共謀,也可以是彼此間某種無可解除的張力。儘管不一定會去追問,但我們的意識中,一直都配備有「什麼東西應該出現在哪裡」、「什麼地方通常會有什麼東西」、「這個東西是從哪裡來的?」、「這個東西是否從那個它所來自的地方,把某不一定能看見的什麼,也帶來了?」這樣的一些準備。

關於名和晃平作品散發出的透明的隔離、滴漏的不定、堆積鑲嵌的不穩,即便我們可以從作者對材料的解釋之角度來理解那「其實沒有看起來那麼緊張」,可這無助於緩解場所的張力感。

……我們試圖集中精神到作品身上,卻在不覺間聳著肩頭,胃在翻動,彷彿被盯上的獵物。即便作品仍似無辜,卻帶了一些別的,空間原先安心安靜的,如今也焦躁不停……

之五、被問題化的生命現場
一件雕塑可造就怎樣的「活」?是對標準論述的攪動,使「活化」、達到湧動有更多可能性之活潑情狀嗎?那個「活」能否轉換為抽象的「問題化」呢?

表面上,名和晃平的作品大致可說是從兩個端點來對凝視「生」此一主題:一頭是對標本的全新處置,藉由「死」來引接新生;另一頭是(儘管貌似演算法,可實際上是以人為的任意或隨機性)炮製出一個接一個單元,逐漸堆疊出某保有動態的「體」或「形」。但名和晃平的雕塑作品之「活」的意味,除了創作主題可由此剖解,也還容許我們再往外推一個層次來挖掘。

原本當然的存在,落入藝術家手中,先被抽象化,接著進入問疑的佈局:被寒凜包裹著的「完整的死亡」,置疑了關於永恆的原始定義;被玻璃珠鑲嵌再造成崎嶇不勻的表皮,置疑了「生」或「命」是否有一先驗的輪廓;沸騰的泡泡們與其說它們就作為一種「類(quasi)活」的朝向,不如思考這份印象所依據的「自我繁殖就是活著的性質」此一前提,是否牽涉到更為細緻的主體與基地的問題;蔓延漸進的熱膠與滴繪像具結了一筆生命或文明歷旅的足跡,然而這些被宣稱來自「人」(而不是演算法)的發動,是懷想與遵循了怎樣的邏輯……

所謂生命的深奧,許多時候是指形上面向的,生之無可說,死之不可說,累疊起整幢巨大的不可穿透。可是,除了這個以外,那些我們一生中為之感動、震顫的隱微或離散的「物」的量體或痕跡,它們既是來自於人,且與人間交互牽絆也投射著,則每一個片刻、段落,就都夾帶出一些道理。它們亦是深奧的,比之形上的無可分解,此些深奧則在於:就算勾出、描出,過於纖細的理路,仍也無法扭轉什麼。

之六、資訊就是生命?
名和晃平有一系列名為「PixCell(Pixcel+Cell)」作品,藝術家讓原本光滑無縫的整體,被表述(或還原?)為一格格為小的單元。…..深究這每一小格,那只是物件的此或彼處的某一特定細節嗎?還是說我們會發現,它們原本每一個都自成一個生命、一個世界?

如果它們只是片段、零碎、不具有自己個性的區塊,為什麼當連結上,就可以通電似的突然獲得一個流動或蘊含有故事的「具有生命意涵的個體」?如果它們原來是一個與另一個獨立的島嶼呢?當合併地只支援往唯一可被承認的項目,則其餘的個性與心思都去了哪裡?

在「資訊就是王道」的今日而言,生物身上的每一個細胞被看成是一個節點,成行成列的細胞構成的通訊網絡,不斷進行著資訊的傳遞與接收、編碼與解碼,這個觀點下,資訊的往來交換,寫定了生命的延展以及物種的演化。那麼,名和晃平的Pixel是以「1 pixel=8 bites」的意涵,遵守著位元宇宙底,每一筆資訊之「只要成立就將存在」的規則嗎?

還是那正是最基進的反思甚至挑釁:關於生命之成全與解構,任何來或回的旅程,儘管有具效率與明確定義的面向,可曖昧、混沌、無法被相容….的什麼,仍有其活著,或存在,的權利?

之七、不附屬也不隱喻給誰地只作為自己的生命
名和晃平的作品似乎以一種內斂卻又醞釀有爆發意味的重大,側寫了、比喻了、預告或紀錄了,我們作為一個承受也經歷生命的個體,與自己、與世界、與另些生命間的種種關係。……但在離開之前,再看它們一眼,才突然想到,或者它們一直是,只是或也是,一個個自給自足的故事。

像神話中奧菲斯與尤里狄絲的篇章:奧菲斯好不容易被允許將尤里狄絲從冥府帶離,愛神唯一的條件是,返回人間的途中,不論發生什麼事,奧菲斯都不得轉頭看尤里狄絲,否則就會永遠地失去她。尤里狄絲無法理解這個承諾,在後頭傷心地說奧菲斯不愛她了,她不想活了。

怎麼辦呢?因為愛,所以不該回頭,可也因為愛,奧菲斯回頭了。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尤里狄絲。

愛、生與死,繾綣糾纏得再也不可能理清,然後急速縮小、急速凍結,留下了無法釋然的某種奇怪的姿態---那看上去仍具有生命的優雅,可卻動也不動。也許這是關於「生命」最貼近的時刻,包容了生與死、超越了生與死,某一種比如眷戀,或不忍,的東西,把全部什麼都抓在一起。就地結束。

也許名和晃平的作品只是完全屬於它們自己的,一個生的最大化、死的最大化,所交會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