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採訪文件

*
2013.7 《書香兩岸》
「那些無以名之的,一定有辦法可以不斷逼近」

撰文 黎靜娜

從非世界太新,而是話語太舊。許多東西,沒有名字,然後我們用手去指。那些素樸的指,非對反此一未獲更好表述的世界,而是對反於太舊的話語。(《羅蘭巴特的愛情後現場》)

閱讀黃以曦是一個有趣的經驗。她的文章,大多都對應了一個文本(電影、文學等),但對情節的複述是稀缺的,不過這並不會造成任何閱讀的障礙。這同時又是有挑戰性的,因為她所討論的概念,是一般被認為深奧難懂的哲學命題。這種挑戰的有趣之處就在於,它需要你不斷地調動自身的經驗,自動建構出情節或細節,於是,文本淡出,人生處境成為真正的主角。
對黃以曦來說,電影的結束並非燈亮的那一刻,唯有把那些電影給予的啟示轉換到一個與現實無縫接軌的平行介面,才能真正離席,用電影賦予的目光,重新認識自己,在人生中重新入座。

一個全新的世界於眼前展開
很意外,原來黃以曦高中分科選擇的是理工方向,當時也很少接觸哲學方面的論述。考上台大後,她在大一時選修了外文系的一些課程,才驚喜地發現了人文與社會科學這個深奧又迷人的世界。但也因為之前的一無所知,這種強烈的衝擊,使她毅然決然地轉入了社會系,“如果我一路都有認識的話,可能就會考慮比較多。”
大學畢業後,黃以曦在公關、廣告、貿易公司工作了一段短暫的時間,工作告一段落,她去看了當年的金馬影展。未上大學前,她在老家彰化縣的小鎮上那僅有的一家電影院,所能看到的都是好萊塢電影。生平首次接觸影展,如同發現人文世界的驚喜一般,這次,她又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電影的世界。
2001年,黃以曦開始寫影評。那時候,無論“到哪裡旅行都在買VCD,電影上映後第一時間要買OST,讀中英文的電影書,在方興未艾的網路世界搜尋與下載中外報導與影評,在影資館印了一摞又一摞陳舊的資料與文章;當然,且心醉並追求著在電影中被提及的,因為電影而延伸的文學、哲學、社會學、科學、城市、音樂、當代藝術、時尚等各物項及其世界”,那是單純的一見鍾情,墜入愛河,“像一個傻氣又精力旺盛的情人”。
“大概是在寫影評的兩三年後,我已無法承受這種‘渴望見到、留住所有的美’的痛苦。我想了好一段時間,憑空想出了一個方法,那就是,我要發展一種狀態,將所鍾愛的事物,轉換到另一個介面。如此一來,我不必再為現實中無限增生的美所苦,而是可以緊抓著被轉換完成的東西,把‘世界’取代過來。而由於那是我創造出來的,我可以封閉起地規範秩序,可以勒令時間與空間的凍結,可以在‘凝結的美’之中,處進自己負擔得起的心動。我後來才明白,那是一個‘寫作’開始的瞬間。”黃以曦說。

打造太空基地一樣的人生
有些電影,黃以曦在看完之後就立刻動筆,連寫8小時,把感覺到的東西寫好;而有些,則會放幾天幾個禮拜慢慢摸索,然後花一個早上寫好;也有些,幾個月、甚至一兩年都持續在等,“豎起耳朵不敢驚動‘那個什麼’、近乎肅穆地等”,直到寫完。將近一半的電影,她會一看再看。
對黃以曦來說,“工作”和“寫作”是有著清楚界線的兩件事。平常會接一些翻譯、採訪等工作,但那是一個完全沒有介入的狀態,而“對於電影,會想要透過寫作去探索的東西,大部分是我沒有辦法立刻看出來的,是我感覺到但是還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像這樣子的作品,至少到目前為止,我並不知道它有什麼專屬的媒體平臺。”
2012年底,黃以曦應出版社之邀,整理過去寫過的電影相關文章準備出版。《離席:為什麼看電影》的出版讓她更加確知了這個世界對“影評”的容忍度。“我們看影評或書評的經驗,一定會覺得,我總要知道那個故事是什麼,我總要看過那本書,再看評論才會有感覺。但是,其實評論的寫法是可以自成一格的,作為某種獨立的文本。像《卡爾維諾讀經典》,一系列的文章都是他在世時替報紙寫的書評,那些書就是他自己的一個閱讀脈絡,大部分的書臺灣都沒有翻譯。但我在讀那些文章時,一點都不覺得有距離,因為他只是從那本書裡面抽取一個概念,當他把那個概念勾勒得很完整的時候,我就可以跟隨他進行討論跟辯論。同樣的,我的影評文章,電影只是一個開始,我所要討論的是裡面的概念。”
黃以曦說,之後可能不會再寫長的電影文章了,應該把更多時間花在更純粹的寫作上。“還是會繼續寫電影,或討論其它文本,但不會再像以前一樣花幾個月去寫某部電影或書。可以去思考它們,但必須把裡頭的揭啟或撼動,完全轉換成獨立的概念去推進與鋪陳。簡單說就是,關於心出現的大海,不能再乘著文本的現成的船去探索,而要打造完全是自己的,工作船、郵輪、風帆或獨木舟都好。必須另外依賴其它現成東西才能進行的書寫,總不夠低限,能做的推進因此有限。”
現在的黃以曦,追求一種“太空基地一樣的人生”,那是一種“盡可能純粹、清澈、高度秩序化的狀態”,對她來說,只有寫作——跟電影、跟文學、跟人,跟這個世界有關的寫作本身——才能讓她進入那樣的人生。
然而,一期一會的幸福仍然是美麗的。“讓每一部電影只是一種特定的設定,有一些特定的遭遇,提示了特定的懸念與思索,留下了特定的餘緒,然後,我們讓這些‘特定’,嵌回我們生命的‘非特定’——那個巨大流淌的什麼。然後,獲得了一些足以停下來、稍微安心的時刻。”


Interview  書香兩岸×黃以曦


定義建基於“反”和“限制”

決定我們的,不只是我們想成為的、所眺望的,還包括了我們背身的、欲逃離的。(《收入、攝下——<紐約愛情故事>的愛情非選題》)

書香:以前你對理工感興趣,它讓你著迷的地方跟人文有什麼不一樣?
黃:這跟秩序和邏輯有關。我覺得科學裡面有一種美學的東西,很簡潔、有一套秩序可以不停地去探索更細膩或更嚴謹的秩序。可是在學校能夠學的,科學或數學方面都是有一個比較嚴格的預設,你如果要去挑戰那個預設,就要等到大學甚至碩博士才會做的事,在高中就只能接受一個現有的公式或定律,你必須依從它們,再怎麼探索都不可能高於那個最前面的前提。可是人文不一樣,前提是可以討論的:人是什麼?心靈是什麼?情緒是什麼?……它們的定義會依照你從哪一個角度出發,你選擇怎麼樣的面向和角度做討論,而有不同的定義。在科學上很少有這樣的餘裕。

書香:既然前提是可討論的,那麼,你如何“定義”一個事物?
黃:我一直都重視“反”與“限制”的概念,所以覺得若不由邏輯規則重新來厘清,各種討論很容易都是約略而模糊的。大部分人討論事情的時候都說什麼東西什麼,但我覺得要去定義一個東西,應該要用一種比較辯證性的方式,就是說,你要先設想它不是什麼。其次,限制就是前提,在什麼樣的預設之下,在怎樣的我認為不可動搖的前提下,我才會用這樣子的方式去做界定,然後得出這樣的結果。當我們要討論這個結果的時候,應該回到meta:你後設一個介面的前提是怎麼下的?有沒有跟你很相近的概念,可是又不是你所說的東西?用這樣子辯證的方式逐步去逼近,對於我們討論的事物就會比較準確。

書香:你剛剛提到“meta”,它是你的行文中幾個常提及的英文單詞之一,還有“sublime”、“irony”、“representation”等等。看起來,它們好像是“不可譯”的。但,是什麼原因使得它們無法翻譯呢?
黃:這些單詞都涉及非常關鍵的概念,不是不可以設計一個自己相信的譯法,但它們已有常見的翻譯了,再去製作新的,我擔心會讓事情越來越混濁。
與其說我不贊同現有的單詞譯法,不如說我害怕現有的翻譯,已經連結給讀者現有的理解(而我不同意現有的通常的理解),所以寧可就是英文(其實這些英文多半也不過又是一個從遠方而來的譯詞),有一點“好吧,我們先不要直接說這個‘就是’什麼,先慢慢感覺、慢慢辨識、等待其浮出……”的意思。讀者也可以加入這個一起討論或探索的旅程,賦予它你所認為的定義。


我們需要那些自己無法穿透,因此甘心信仰的東西

當我們閱讀一個故事,基本動作就是認同。認同地成為故事中人物,如此我們才能把愛與情緒都投注進去。(《少女殺手的奇幻旅程(Hanna)筆記》)

書香:你和文學的緣分是怎樣的?為什麼會說電影把你從文學那裡“救”出來?文學閱讀的經驗是讓你不滿足還是有別的“缺憾”?
黃:所有的寫作或創作都是一個從無到有的轉換,從本來的無形、迷失之中,變成有形、探索,且可以經由一個與他人共通的介面,跟他人討論或分享。文字如何從無到有的產生,這個過程我是很熟悉的。我從小到大會不停想要去斟酌一種感覺或者概念“正確”與“更正確”的寫法。經過十幾二十年一直來回在重複訓練這樣的事情,當我在閱讀的時候,會很注意,它回推回去是什麼樣子的?它是文字上還可以描寫得更精准呢,還是就是要表達某種不精准?字裡行間你有時候可能會有比較多想法。如果一直處在那樣子的狀態,我覺得很疲憊,時時刻刻都覺得在戰鬥。
但對於電影,我沒有那麼有辦法去穿透它,它能夠撫慰我關於比較單純跟直接的感覺的需求。看電影,充滿了溫暖、甜美、豪華的時刻。

書香:你在序裡寫道:“看電影,原來,是一種雙重的不在。我們離開了外頭的現實,卻也不曾真正進入銀幕上的故事。”你會如何形容在電影中所感知到的世界?會覺得那是一些二手的觀點嗎?
黃:你自己所面對的世界難道不是一種第二手的狀態嗎?我們自身作為一個感知主體,世界在我們面前,我們眼睛看到什麼、耳朵聽到什麼,然後把它自動轉化為意義,到最後大腦來辨認跟連接,那個連接跟製造出終極意義的平臺,其實之於我們的感官已經是第二手了。就是說,我們根本沒有辦法選擇我們看到什麼東西,因為世界已經全部都是成立的。所以看電影對我來講,我也是完全接受那個已經製造出來在我面前的,我所看到的東西,然後從裡面去消化那意義。

書香:你寫下來的就是你相信的嗎?還是,有一些只是文本轉化而來的“分析”?
黃:我寫下來的就是我相信的,是把我自己換置到那個世界裡時相信的東西;有時我會離開那裡,當時的相信對後來的我,仍是一種“可成立的可能性”,但我已不屬於那裡;另一些時候,我沒離開那裡,在該文本獲得的相信,融合進我對於現實人生的信仰。


離席,但回不去單一的“在”

《愛,讓悲傷終結》中,女主角跟奶奶說,感覺這麼容易消逝,我怎麼敢相信它呢?奶奶回答她,或許你應該做的事,擁有你的感覺(而不是被它支配)。(《藥命效應(Limitless)筆記》)

書香:對你來說,藝術世界是否過於完美和純粹的世界?你很多文章都在強調一件事情:只要聽到了就無法回到沒聽到,明白了就無法回到不曾明白。電影所帶來的視野讓人回不去單一的“在”,那對你來說,回到現實後怎樣安放那個多出來的目光?
黃:文本有扭轉現實的能耐,但每個人不一樣,有些人比較容易被催眠,我可能是這一種。但理論上,儘管特定構作起的世界確實比較純粹,可我們其實不是不可能在生活中去逼近此一狀態。
要怎麼在現實的單一介面承受已感知甚至介入多重介面的生存狀態?我的方法是,首先,讓生活儘量更低限、單純,然後,全面性地處於寫作的狀態。
我想,現實跟寫作或比較純粹的狀態最大的差別,一個是日常事務的增生;除此之外,就是人跟人之間的往來——就算你自己不遭遇任何事情,只要你有一個人際的聯繫,他人的生活、他人的問題某種程度上也會成為你的問題跟你的生活。我希望把這個部分控制到最簡單,它某種程度其實是有點靜態的,十年如一日的,它對我來講就是一個跟物理環境一樣,理所當然的存在物,也不會驚動我,寫作跟現實生活的差別就不會很大。

書香:觀影時的清明,是否可以回到你的現實當中?這個目光對現實又有沒有傷害?
黃:閱讀的清明,我應該可以放回現實中,不是針對人,是針對類似生活的組成、秩序、模式,或一些一般性題目。至於人,我無法meta去看他們,如此則工作上所需要最核心的洞察力,不會在日常裡滲透地造成他人的窒息感。
對於所有的寫作者來說,在早期沒有辦法分清那種寫作跟現實的糾纏時,同時又持續地增生著生命經驗,你會不自覺地把閱讀跟寫作時的那個洞察力跟清明放回來,習慣不放過那些線索,把每個都解讀出意義來,這樣子就很容易對現實造成困擾。但是終究有一天,你的專業養成會讓你爬過那座山。現實本身就會變成像背景一樣的東西,你不會再回頭去不停地要拆解它,不會在當下所有的故事都還在流動、還會發展的時候,去介入,然後傷害到自己或他人。
可是,在沒有真的造成非常不可挽回或重大的傷害的前提下,在它們互相糾纏的過程中,也許你因此提高了對現實的感受力,隨時有更多的敏感度,可以把它運用到你的寫作上,那也就沒有必要把這兩個面向分開。

書香:對你來說,用語言描述/闡述某些意念時,是否存在過一種無法跨越的東西?你對於“非實物”的描述的精准,來自於什麼呢?
黃:會有覺得非常非常難以寫作/語言去跨越或碰觸的感受、意念或直覺,當然有,無時無刻都在發生,但不能鬆懈、不能放棄!必須要相信:“能感覺到的東西就一定可以寫出來”,必須一直一直放在心上,終究要寫出來。
當“非實物”可以造成感覺,對我來說就是實物,是尖銳的、有重量的、有顏色與亮度的;在方法上,我的想法是,只要我們能找出、掌握物與物(或“某什麼與另個什麼”)之辯證性差別,就可以一步步逼近地找出盡可能更準確的描述。

書香:所以,所有待/被描述的事物,不管是否“有形”,對你來說就都是“真實”的?他們不是“詮釋”?
黃:我想真實這樣子的題目,是在一個非常親密的生命狀態或生命經驗的正中央,除此之外,在遠方、他處的事情,我甚至也不覺得那是詮釋。因為一件事情你要能夠詮釋,你必定要在這個場景裡面,要有某個“一席之地”。但是這樣,你所獲得的東西,也已經是你的經驗了。所以我覺得,只講詮釋而說沒有真實,是一個很後現代的看法。
但是能夠去討論到“真實”的情況,其實是非常高度限制性的,必須是你真的覺得這件事情是直沖著你的生命而來,或是說它跟你的生命有某種的匯流、或某種的觸發、或某種強大的東西。某種待描述或待轉達的未有形體的東西,其實就是我們生命所能夠碰觸到的真實的那個部分。我們能夠討論的也只有自己的形而上跟自己的內在。



**
2013.5 Bios Monthly
像外星人一樣地看電影

撰文 潘怡帆

黃以曦在今年三月出版的《離席:為什麼看電影?》 收集了自己對各個電影的追尋,而每段追尋的過程都被巧妙建置在她獨特的哲學秩序之下當黃以曦概論電影,就彷彿向人開展一個無邊際的宇宙,既有絕冷美極的星體,亦有火光碰撞的交錯;當她就一部電影開始深論,便有如將巨大星體捧於掌心,撥開一層層洋蔥般火燙辛鮮的內裡,欲使讀者與她直搗滾燙中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擅喜用科學性思辯理解世界的黃以曦,大學原本就讀理工科系,因為發現人文世界同樣精緻的層層邏輯,遂轉入台大社會系,然而卻始終無法在眾多文本中找到她不斷求索的某種幽微感知,直到大學畢業,接觸到各類型電影,才幡然領會「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過去以為是多愁善感的產物以為是幻覺的東西,終於都在電影院裡獲得證答
「我花了很長時間從與電影相遇的震撼中平息下來。」黃以曦從此在報章網路撰寫影評,漸漸成為大家口中的「資深影評人」不過只要看過她的文章,或看見她談論電影時激情閃亮的雙眼,你就知道影評人這個狹仄冷靜的頭銜,壓根無法確切傳達黃以曦與電影之間的強烈依存 


Q:請問您怎麼理解自己影評人的身分呢?
A:電影就像一個充滿豐富內容的巨大世界,如何理解爬梳,進而轉換成另一種介面,這件事情幾乎就是哲學的本身電影是綜合的藝術,其中所包含的一切都令我深深著迷,不論是城市、藝術哲學、文學或音樂,只要那些東西吸引我,就會像一條線索讓我想要一直探查到底。
當我們看書看得澎湃或是精神疲憊時,可以隨時闔上書本,電影卻無法中途退出,就像是我們生命的處境電影裡的世界,由於往往來自於一個世故、敏銳又複雜的心靈,經歷千錘百鍊後創造而成,因此當冷不防遇上它,發現它美得令你無法掉頭離去,卻又龐大得無法塞放進自身有限的容器內,寫作於是成為我對抗這種處境的方式,也是我將外物收受保存貪求與其永久幸福快樂的辦法。

Q:電影的龐然美麗,似乎讓您充滿既崇拜又要抵抗的焦慮感。可以再談談您的焦慮由何而來嗎?
A:同樣以書來舉例,你可以在書上劃線摺頁,只要想到就去翻閱。但電影和生命卻不能就地重來。閱讀電影的過程是在全黑的電影院中進行,所以你很難再回到當初經驗的場景。所以與其說是對電影焦慮,不如說是對於時間持續累積卻又持續消失的本質性矛盾,感到快樂卻又悲傷因為所有讓人感到幸福的當下片刻,終究是會成為無法返復的過往回憶。

Q:請問看電影所帶給您最幸福與最悲傷的事情分別是?
A:看電影最幸福的就是,它帶給我一個確實存在且成立的時空,既是親眼所見,便不用跟任何人爭辯那樣的地方是否存在我重視意義的本身,容易專注於某些原則性或抽象性的東西,而這些可以在電影中純粹地上演,卻無法輕易從現實生活中經歷得到電影和現實雖有雷同,但電影畢竟是建構出來的,沒有雜質與拖沓,一切日常的平庸都會被篩掉,所以看電影的兩個小時中,我就有種外星人回到自己星球的歸屬感,清澈而令人幸福
至於觀影經驗中最悲傷的,是我始終不理解,為何大家都可以輕易將自己自電影中抽離?看電影的當下大家分明都很入戲,然而離開影廳時卻可以迅速換回日常模式電影中的話語與邏輯,明明大家都能懂得,但若在現實中用這樣方式與人言談,卻又會被視為不切實際。這樣的情況總是讓我失落。

Q:您前面提到電影藝術帶給您的震撼,那有沒有特別哪部片曾深深地撼動你呢?
A:艾騰伊格言的《唸白部分》開場於一個安靜的鏡頭,攝影機照著靈骨塔內的櫃子,櫃上每個骨灰罈前都有螢幕播放著死者生前的事蹟,那些螢幕便是一個個的框架這是艾騰伊格言的特色,也是我看世界的方式。對我而言,世界並非僅是以平面展開,而是藉由一層層的框架,互相褶疊一起,每個人的生命故事就像地質學上的層積岩,即使只有最表面那層展露可見,但那卻是由過往眾多生命軌跡層疊而成伊格言的電影充滿框架,敘事層疊交錯,在眼見為憑的現實中,他竟然可以透過很直接可見的形式感,去表現我們生活上無形的層次性,因此這部電影開場的瞬間令我相當震撼
另一部電影,是由查理考夫曼編劇、喬治克隆尼導演的《神經殺手》。該部電影改編自一位自稱前中情局探員所撰寫的自傳,故事內容即為他精彩離奇的人生故事──主角白天是電視節目的王牌製作人,晚上則以中情局探員的身分出任務,當他遭遇到自己雙重身分造成的矛盾時,卻覺得危險的探員身分,才是他命中注定的使命我在這部電影看到一套完整的敘事,呈現藝術和通俗的兩難,明明可以選擇一個更快樂的人生,卻不理性地認同自己另外較不討喜的命運因為我是重視邏輯延伸的人,所以我相信當周延的邏輯兜成一個封閉的迴圈時,故事就成立了;而故事裡若同時有兩個敘述的封閉迴圈能夠兜得起來,就表示其中包括了兩層以上的故事結構,隱喻的世界暗存在其中從這電影後,我開始迷戀單一敘事體裡的複調,自己在書寫時,也會努力追究表面敘事之下那個隱喻宇宙。


***
2013.5 開眼e週報
實驗的場域

撰文 保溫冰

今年三月出版的《離席:為什麼看電影?》,集結資深影評人黃以曦多年來影評篇章,並予以重新編排而成,書中電影種類涵蓋相當多元,不論論述或抒懷,讀者皆能透過作者獨特的筆風,感受到一種深刻的溫度。對於曾入選2005年柏林影展「新力論壇」影評人項目的黃以曦來說,寫影評,像一個實驗的場域,在電影作品上面,去演繹自己獨有的思想,也像拿一把尺,去度量作品。

她表示,小時候看的都是好萊塢電影,直到2000年大學畢業,第一份工作告一段落,她去看了當年的金馬影展,因此大受震撼。生平首次接觸影展,發現這麼一個世界的存在,明瞭影迷如何跟世界接軌……她也恍然,何以過往總對生命感到困頓、多愁善感——當時並不知道為何會有這麼多莫名情緒。踏入影展世界後,才知道,這是另一個世界運作的基礎。
「有時候覺得,這麼晚才遇到這些電影,是一個完美的時間點,因為過往我對『大師』沒有概念,所以我能純以生命經驗,去解讀影像。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那是大師,相對就缺乏客觀性,會覺得,這本來就不是我能懂的,而停止探索。在那一兩年內,從頭看很多片子,也密集吸收影史資料,這充實了我生命的養分。」

應出版社之邀,《離席:為什麼看電影?》這本影評集今年問世,本書編輯是以前就認識的,他對黃以曦的文章相當熟悉,想出版的,就是原來文章的樣子。至於目錄的編排方式,是由小而大,透過多類詞彙諸如:「停格」、「異托邦」、「一鏡到底」,每一個關鍵詞,衍生新的思索、探索。經過大規模的整理跟改寫,方成就出這本質地獨特、且廣獲好評的影評集。

寫了多年影評,黃以曦表示,看完電影立即寫出來,跟沉澱許久才寫出來的文章,是截然不同的。剛看完一部電影,熱情跟感動最為真實,第一時間寫出來愈完整,然而,當對電影的感動,不是來自於感官,而是生命經驗,那股未能立即抒發出來的氛圍,急著寫,是抓不到的,故必須花很久的時間,去感覺,去找到適切的語言,來體現心中的感受。
「至於意識形態有很大偏差的電影,我會去評論,但不是出於『導正』這個理由。誠然,每位作者都有權表達自己的價值觀,但我不同意的是,作者將自己的道德哲學壓過其他人的。尤其一些天才型的導演,鋪天蓋地對觀眾施展魔法,這樣對觀眾不是很公平。像拉斯馮提爾、麥可漢內克,他們的世界觀已經非常完整,加上電影手法有說服力又迷人,容易讓世界上的人對其價值觀信以為真,這是有害的。」

影評路上,黃以曦自認並非一路順遂,對她來說,生涯最大瓶頸,出自定時交稿的一段「疲乏期」,那時候,看完試片要馬上寫出一篇五百字影評給報紙,「對於一些不特別好、不特別壞、沒什麼好說的電影,當然可以評析,但當我認為它不值得被標誌出來時,一方面想滿足讀者的期待,可是又做不到,難免感到無力。

面對這段『瓶頸期』,我說服自己的方法是,有些觀眾一年看不到十部電影,他們會希望聽到一些具體的意見,比方演員表現、電影節奏、值不值得看……等。」
後來,媒體生態改變了,部落格崛起,電影資訊獲取輕易,這時,像「電影欣賞」這類小眾的雜誌,反讓她悠遊其中。「讀者不多、又不知道讀者在哪裡的時候,這種寂寞的狀態,反而是輕鬆、自在的。所以我部落格也不設留言機制,因為很怕掉入一種辜負別人的情緒。」

她笑言自己是天秤座,所以習慣以和為貴,從小就喜歡跟很多好朋友膩在一塊,「我喜歡人跟人之間的情感,讓我感到很甜美、踏實。只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愈要好的關係,一旦變質,會讓某些情境變得更為尖銳,我對於人際關係隨時間而變質……那股既酸又苦的滋味,感觸格外深刻。」

於是,讀者可以從「悖懸——《社群網戰 》的人際限度」一章中,看到這樣的句子:「我們的生活本是虛實相掩,我們以真實深刻沉重的情誼佈建起記憶、夢想,但我們也以禮貌客套輕盈的情誼,打造現實運作之網。臉書並非關於人與人的真實深刻情誼,而是讓人們在保留自我的前提下,以輕盈、浮面的方式,打造一人際之天羅地網。」感慨之餘,黃以曦不掩對該片導演的稱許,她認為大衛芬奇不會用單一標準去衡量好壞,關於善惡這件事情,導演用群體的視角來加以審視,她打趣說道:「馬克佐伯在現實生活裡或許更為惡劣,但片中看來倒頗為無辜。」
黃以曦最欣賞的導演有克里斯多夫諾蘭、艾騰伊格言、彼得格林納威、史丹利庫柏力克、拉烏路易茲、威斯安德森、韋納荷索、……等,她認為,伊格言和格林納威在電影裡會設下一層一層的框架,來檢視角色的活動狀態。儘管伊格言也有像《意外的旅程 》這樣不受青睞的作品……「但是,當你認同一個作者的時候,你就不會單片單片的去看那些起起落落,畢竟每部電影的最終命運,取決於資金、時潮……等各式各樣的原因。起碼影迷一直把這位作者放在心中,當喜歡你的人不知道該怎麼正確地喜歡你,那才是真正的寂寞。」

此外,我們亦看得到黃以曦對演員介入角色的獨到見解,比方聊到廣被譽為最偉大演員的梅莉史翠普,黃以曦以《穿著Prada的惡魔 》為例,她說,梅莉很用力要把自己跟旁人畫清界線,去宣告「米蘭達生活中在進行表演,認為自己跟他人為伍,太抬舉他們」,梅莉恰如其分讓角色自成一格,但是,黃以曦認為,既然一種文本需要角色們互相產生連結,就沒有人應該是獨立的狀態,「梅莉將細節修飾到完美,空氣彷彿凝滯,讓我感到壓力……我比較喜歡電影裡的流動感。」
反觀,90年代初,梅莉也經歷一段轉型的低潮,黃以曦說:「我覺得放在生涯歷程上,梅莉當時不見得是過不去的。別人總認為:『你一出手就會獲得無數掌聲的事情,你不就應該好好去做就夠了嗎?』可是,拒絕重複,而勇於嘗試不同的一面,是微妙、有勇氣的,當你可以看到一位演員截然不同的樣子,這件事情極其珍貴。電影保存臉孔、保存生命,觀眾透過電影,陪著一個演員度過十年、二十年……就因為他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對於多數影迷憑奧斯卡的權威來挑揀電影,甚至衍生評斷標準,看似隨波逐流,但黃以曦說:「所有電影獎、影展,機制都不完善。有改進空間是一回事,但我很贊成透過獎,來看世界脈動。換個角度想,有得獎者發出光芒,才會讓我們注意到遺珠之憾。」

目前的黃以曦,除了翻譯、採訪、書評等文字工作之外,也寄情一項寫作計畫:「針對人類、文明等主題,作一個深入的討論,比較像一種哲學散文。」她期許透過文字,更嚴謹地構設出一門系統。電影與文字,是她畢生至愛的兩種思想載體……透過她獨特的文字,影迷也彷彿找到一條稀有的路徑,去思索電影,發掘出電影的另一番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