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午夜希臘時(Before Midnight, 2013, by Richard Linklater)

經過了1995年的《愛在黎明破曉時》、2004年的《愛在日落巴黎時》,現在來到2013年的《愛在午夜希臘時》。

最初,傑西與席琳偶遇,那是一場知性上的艷遇,一段融合了對青春之耽溺、對生存之初始叩問之天真與嚴肅,的一夜情,他們幾乎覺得自己愛上對方了。9年後他們重逢,彼此仍是那麼針鋒相對、各自仍是那麼自我,但歷經了九年,他們知道,要情逢對手、棋逢對手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交鋒淋漓時也多了一些柔軟與甜美。

又過了9年。中略了想來迂迴曲折的過程,《愛在午夜希臘時》開場兩人就在一起,是只缺一紙婚書(卻沒缺繁重的日常瑣事)、有好幾個孩子的老夫老妻。這次他們不趕在天亮之前,不趕在傍晚的班機之前,有疑似永恆的未來在面前供其耗用。這樣,還浪漫得起來嗎?       

看似平行於現實延展了18年,三部電影的主題並不相同;而如同所有續集電影,入戲很深與好記性的老影迷會獲得加碼小驚喜,但每部電影仍是一場當晚的宴席,歡迎所有的來賓。《愛在午夜希臘時》則是關於,當與一個人相知、交心了生命中最精華的20年,你們的關係還能迸發怎樣的創意與魅力?你如何從對方那裡,採集關於「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的另一幅圖景?

來到希臘,卻非關美景,那裡只有貌似希臘眾神、親切卻無法體貼凡人心事的一干希臘友人,只有之於文明顯得遺世獨立之神聖卻頗為荒涼的地跡與神話。希臘之於這對情人,是個間雜了感傷與了然之殘酷戲謔---浪漫的愛情,或許如「概念上的希臘」,始終成立,但只能以一種抽象、瞬間、有限的方式。……選在這地方日常聊天、拌嘴、吵架,這份反差的啟發,甚至超過了本身已非常有汁有味的話語內容。

人與另一人,「在一起」是一種幸福,「永遠講得上好多好多話」是另一種幸福,電影儘管塑造了某種關於「到底會不會分手」的戲劇狀態,可無論結局為何,我們都感染到「一起說話」的幸福。這系列電影分開看,示範給我們某種特殊的「始終作為自己,卻又能與另一人為伴」的關係,合在一起看,則有歲月的寧靜與憂鬱美好地盤旋著。這第三集展現了,兩個年輕時就有著老靈魂的人,如何成為永遠長不大的男孩女孩。故事細節或許只屬於傑西與席琳,可是為人與人之間情感勾勒的輪廓、寫下的註腳,卻是之於每個觀眾的量身訂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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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個人在一起,是那麼的難,可是當歲月在我們不注意時消逝、消失了一大把,而你們還在一起,看著他,看著他自顧自還講著他愛講的話、作著他在作的事、作為他像是幾百年前幾十個輪迴之前就已是如此的他自己,他沒注意到你正凝視著他,沒注意、不理解、無所謂你的心思、你最深最難的心思是什麼……,那一刻,會覺得,和一個人在一起,或許不容易,但好簡單。

一種渾然天成、命中注定的簡單。你們這許多無數日子裡的磨合、互相調校、分分合合、滔滔大論生氣又用力地講著無法不如此的個人哲學與價值觀……,好像那些不過是時間的磚頭,再獨特、再要標誌或強調,在與那個某個人的關係中,終究只成了一件與另一件的凡常量體:老實、紮實、安分,一些零件,用作蓋起一幢牢靠的房子。你們,在一起、在裡面,外頭縱有再大的風雨,也不怕。

時間曾消耗、磨損、為難著我們,可是過了臨界點,時間轉而保護我們。保護我們不被新增與衍生的現實給拆散,保護我們成為一種會變老卻不掏空的永恆。

當年年紀小,看《愛在黎明破曉時》,把所有台詞捧著研讀、拆解,相信愛情或人生的秘密表述由那某一落字句;年紀大了點,看《愛在日落巴黎時》,變得稍稍憤怒或虛無,我們依然收集著那些長篇大論,卻是為了裡頭的預言或反諷;然後現在,看《愛在午夜希臘時》,在「浪漫愛情」的領域裡,傑西與席琳已歷經風霜、確實地「老了」,可此時,他們仍是好興致、無畏地,說著好多、好多、好多話。

我覺得,這回傑西與席琳已經不真的那麼、全部,在意那些話了。那些話,不是對的、不是錯的、不是待侍奉的圭臬、也非弦外地引誘反動。沒有。只是聊天而已。……喜歡跟你說話、習慣跟你說話,一直說著說著,那麼自在也無後顧之憂。在你身邊,說錯話也沒關係,說溜嘴也沒關係,說到一半不想講下去也沒關係,說到一半打斷你被你打斷也沒關係,都沒關係。講氣話也沒關係、撂狠話也沒關係,我們之中,誰可悲地變得沒以前那麼可愛也沒關係,誰固執地還是最開始那種討人厭的模樣也沒關係……

時間過了那麼久,你怎麼還在這裡?

被無止盡的話語瘋狂填滿的《愛在午夜希臘時》,電影演著演著,成為一首搖籃曲。搖啊搖啊,興致勃勃的角力、勢均力敵的相互拆解,融化地成為整幅背景,前景是,那一同見證就在面前橫搖過的將近二十年。

對我來說,和一個人牽連二十年,形式為何,如何有所謂?畢竟我們再也分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