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 2013, by Baz Luhrmann)+(The Great Gatsby, 1925, by F. Scott Fitzgerald)


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是一部流暢而明白的小說,儘管優美,但主旨並不深奧,而這件事,關係了它的何以如此重要。蓋茲比懷抱著一個夢,並持續朝著夢想行進,在他身上,那最初顯現為某種天真甚至粗俗,但隨著他仍繼續行進,整份勇敢、誠實與真摯,無限上綱地瀰漫開來。終究,我們將被感染地也投身於這樣的信仰,或至少,會為其觸動並心疼。

巴茲魯曼拍出了原著的核心,即是蓋茲比這位主人翁清澈的信念、掛念著星空的鑽石般的純真;而相較於原著的讓主述者作為一雙較為冷靜、抽離的凝視,《大亨小傳》電影版將那份冷眼指定給城市的天際線,而這位鄰居則成為內心更為柔軟的守護者那樣的角色,像是某種,若能重來一回,希望可以投遞給傑蓋茲比之最深的祝福。雖稍稍降低了文本的層次感,可這樣的改動,本身就是蓋茲比式的浪漫。

電影不可自拔地陷於奢華、張揚、甜與黏膩,然而,正是在這樣的戀物氛圍中,夢想本身的純粹性被無畏地撐起、打開。魔法金粉灑滿了戲院,豪宅與盛宴不再只是遠大前程的比喻,更喚我們想起曾自以為會永恆看著彼岸的綠光、會永遠有等待與追求的虔誠。故事中那份非現實的現實感,電影使之更為凝止並強化,成功凸顯了小說最重要、最具影響力的面向。

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幾乎演出了蓋茲比本人:出身平凡,卻硬要活進自己夢想,終而並存了羞怯、戰慄,與縱橫的堅定感與美麗,等種種對立質素於一身,那樣一個把自己變成神話,的人物。

《大亨小傳》小說本就充滿了畫面感,巴茲魯曼的電影版以極端的華麗來醞釀傷感、滄桑,整份截斷不了的渲染性的美,無論作為後續的希望、慢慢消逝的記憶,或僅僅是失落的夢,都很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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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關於小說
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鎖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就在那裡,過去被收束起來,專注地,穿越地直接進入未來、進入永恆。那是一個非常非常特定的時間點,如果還沒遇到、不曾遇到、已經忘記,就無法跳進去那正中間。

有一個給自己起了傑蓋茲比這名字的人,他的出身寒微,但從小一心向上,他並不真了解那個「向上」是什麼意思、什麼樣子,他只約略領會著,那該是「離開這裡,然後作很多努力,就可以走到,從這裡,連續性地推進地將會抵達,的彼方」的樣子。蓋茲比在懵懂之中、在整個大霧之中,堅定地往前走,無論該走到哪裡。

然後,他遇到了一個叫黛西的女孩。那些關於向上與前進的意會,瞬間獲得了一具現實的形體,那就是黛西及其世界的樣子。當蓋茲比看到她、親近她,他就像是該時刻才真正出生,這不是人生的轉折,這幾乎是靈魂的悠悠甦醒、轉進現實。

如果故事真的是從此刻開始,如果這真是關於對女孩的一見鍾情或對其間戀情的眷戀難忘,則《大亨小傳》走不到那些悲哀。

情況是,蓋茲比誤會了!我們命中注定朝向的「什麼」,可能顯現為某種現實模樣,然而,那某現實模樣、某現實項目並非「等於」最初的該個什麼。換句話說,當我們震撼地陷入「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的狂喜,我們或者真可以追求、進駐那個現實項目,但必須時時保持警覺,「這裡頭的一切,全部都是我要的那個嗎?」、「我要的就是『這個東西』嗎?還是我應該清明地繼續等待、追尋,繼續更逼近呢?」。

「我真要在這裡停下來了嗎?」、「這已是我命中注定的全部嗎?」、「任何演進或結果我都將會完全甘心嗎?」

不,蓋茲比誤會了,黛西及其世界只是蓋茲比第一次遭遇到和他想要的東西最接近的樣子,卻並不是、壓根不是,他要的。

這裡頭的種種,是意念叢集底最最最精細、纖細的漶動,我想或許就用比較粗魯但直接的話來說吧:簡單說,蓋茲比要的是「持續朝向」,可那將不會、永遠不會「抵達哪裡」。這並非一種出發由全知角度的斷言,而只是邏輯上的界定;關於「哪裡」,總是完成態、靜態的。是靜的,就不是動的,如此而已。

假如蓋茲比沒能再與黛西重逢,假如就算重逢也無機會續寫前緣,則蓋茲比就可以繼續那樣動著,朝向該個誤會與幻影,卻「正確地」動著;這樣的人生有缺欠,可那是此一命運本質性的限制----不算很開心的事實,但是甘心。我們領受了此一命運所蒙上的動能、朝氣、希望,我們必須一併接收孤獨(或者把該孤獨誤認為寂寞)。很合理、很公平。

可《大亨小傳》中蓋茲比的故事不是這樣的,於是,整個將急轉直下地走到糟糕至極、令人傷心又憤怒的結局。

第一次讀《大亨小傳》,讀到蓋茲比與黛西重逢,我曾有過遲疑,一線期望地懷疑說不定會有那個可能,蓋茲比並沒有真要那麼多?或者,黛西在更底下原來是更豐富的,而這兩個人奇蹟似地遇到彼此甚且再度重逢?……但,我們立刻就知道不是了。而在後來的章節,我們就是絕望地等著焚燒與毀滅。……我生氣蓋茲比怎麼會這麼缺乏反思、這麼不了解自己。

費茲傑羅很幼稚地用了特定的轉折,快速逼出悲慘的結局,這部小說可說就是在此從藝術轉進通俗。事實上根本沒必要這麼做。就算那後來一連串的事都沒發生,就算黛西離婚、住進蓋茲比的城堡,同樣的毀壞、毀滅與綿綿無盡的滄桑與悲哀,也遲早會發生的。完全沒必要機器神(deus ex machine)地憑空掉一個意外下來。…...因為黛西不是,黛西不「是」蓋茲比終極要的東西。她不是。她只是「像」而已。

我們都知道蓋茲比看不出來。可是,費茲傑羅就有看出來嗎?我不知道。

當我們長久等待、夢想著什麼,會有一度、再一度、又一度,我們遇到了誰、遇到什麼事,我們以為「那就是我要的」,可是假如我們對自己心上掛意的在乎得夠深,很快會清醒,知道,這不是、還不是,我得繼續走。下一回,也許比這次更接近,可那仍不是。

我們驚喜與震撼的規模逐次遞減。可我們仍抱著希望,眼裡有光芒,甚至比年輕時更閃耀。我們繼續走,繼續暫時的著迷與快速清醒。......然後,在一處,有個念頭悄悄蒙覆心上,我們突然明白,也許「那個東西」是不存在的,非出於全知,而是邏輯上的必然。

此刻,我們很快地重頭想一次,做出決定,有人決定留在最逼近那個夢想的某地,有人決定繼續走,倘若對他來說持續的前進此一狀態比哪裡都更逼近那個夢想中的某地。無論如何,做了哪個決定,就承受哪種人生中必定的缺失,也許是「真不知道再走過去一點點會看到什麼…..」的失落,也許是「在最好的時光,應該與你相守…..」的惋惜,都好。人生並不完美,無法完美,但做出決定的我們甘心情願,絕無遺憾。

讀《大亨小傳》最讓我傷心的地方是,這一切並不是看不出來的。

……用肉眼,就可以看出現實與夢想的本質性不同,而那份差異,甚且將把我們領上雖辛苦卻更為精彩的接下去的旅程。……蓋玆比你怎麼會看不出來呢?當你有黛西在身旁,再看到對岸的綠光,你心上浮現,「可是現在,它不過是一盞碼頭上的綠燈而已。(我)為之著迷的事物又少了一樣。」,那一刻,若你能更嚴厲地深究,你一定可以清醒過來。為什麼沒有呢?

並不是說真正醉人的愛情是不成立的,而是,仍然有比最甜美的愛或任何情感更艱難、更深刻、更強勢的事,即是命運本身。我們不一定會遇到這種東西,但若遇到了,在勝任地處理或相處之前,我們並無順隨情緒與喜好的餘裕。認清這一點,才能最起碼地與命運相對峙。

…..心智天真的人,把這些描述為魔鬼的誘惑或試探,可我們知道不是,事情沒這麼容易、也不應該這麼方便地把問題推到別的地方。一切都關於我們自己,我的意思是,朝向另一層次的我們自己。


1.1
關於主述者尼克,這角色的「用途」到底是什麼呢?在最淺層,可理解為,經由這樣一個半個局外人的眼光,讓蓋茲比所耽迷、自以為的「整個、全部世界」,獲得邊界、層次,被廓清地「從另個角度看過來」以另外成立(然後做出此彼的辯證或對照所衍生的傷感或啟示)。在中層,或者可進一步地看為除了該世界之裡、外的辯證,且因尼克見證了更多的蓋玆比真正身世及其去世後情景,而進一步帶入了時間向度的凝視與迴盪。

可是比這還更多的呢?對我來說,若要再往上推一層,尼克此一角色的存在,將關於整個《大亨小傳》終極性傾頹與悲哀的致命一擊,即是全面性的徒勞與遺憾,也讓我懷疑作家費茲傑羅並沒有高於他筆下人物傑蓋茲比的命運;甚至,他不僅並非平行地寫下他所歷經與「知道」的事,他且是無意識地寫出自身的預言。

如果特意拉出一個角色來述說故事的前後與裡外,此一角色以其清明,甚至漠然,卻太慢才能理清意義、且只是停在「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而終究根本沒能發揮更為強勢的介入,則其儘管貌似meta,但其實只是「在邊邊」,而非「在(另一層次的)上面」。


2.關於電影
我真的覺得巴茲魯曼完全拍出了我心目中的《大亨小傳》。沒有什麼比電影、比這類規模和填充的電影,更能表現「物質」了;而到底,還會有什麼,比巨大、美麗、無際的物質,更能迷惑地讓我們以為「就是這個」呢?

人是那麼的小,又是那麼的大。當生命中所有意識著的時刻,每秒每秒地嚙咬,那些齒痕構造出此一通常之人世再也難以胃納的城堡、帝國、連夜連年的煙花爛燦、永無睡眠的星空…….。要走到哪裡、要看到什麼,我們才會心滿意足?

富可敵國夠不夠?電光石火的真愛夠不夠?其實都不夠,可那就是我們能在現實碰觸到的最遠、最多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銀幕上一幕接著一幕神色自若地大量流出,裡頭的人物竟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他們近乎幸福與知足地在其中享用,香花、美酒、懾人的屋宇、漂亮的人兒、陽光般的關於未來的規劃……。對外頭深沈的河面、深沈的夜,一無所知,一無所懼……

有些人生來就處進屬於他的世界,另些人則是以命運的方式和他所隸屬的世界相連結。在書中,我感覺到一份不祥,可在這電影中,我則「看到」了那份美麗到無法穿透的詛咒。


3.關於電影中李奧納多的表演
我已經無法想像蓋茲比不是李奧納多的樣子了,說真的,我在李奧納多身上也許一直都看到蓋茲比的性格,那種一個人努力要處進他(原本或命中注定)不屬於的世界,如此努力、如此全心相信,如此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人。幾乎看起來有點傻或可憐....可是然後,他真就變成了那個人。」

這件事在本質上或許就像《天才雷普利》那樣的驚悚(但也動人):指定一個角色,變成他!變成他!

與之相對的,是如鋼鐵人3》中,東尼史塔克脫下鋼鐵裝,說這其實不是我的娛樂(distraction),也不是我的嗜好(hobby),這是我的繭(cocoon),如今我已可離開它。....你可以拿走我的鋼鐵裝、拿走我的科技與設備、拿走一切,可你拿不走『我是鋼鐵人』,這樣一個事實。」

耐人尋味的是,難道鋼鐵裝之於東尼史塔克,不正是如「演出鋼鐵人系列(重回好萊塢第一線)」之於小勞勃道尼嗎?

我真的沒有太入戲,我覺得這之中神秘卻真實的事情是,人的生命會逐漸「附身」在他歷經的各種現實遭遇,無論那原本看來多麼隨機或偶然。如同李奧納多遇到了蓋茲比、小勞勃道尼遇到了最終章的鋼鐵人,關於「我們是怎樣的人」,就這樣在另一個乍看毫無相關的人生底浮現,終至氤氳成形。.....然後,那個遭遇會結束,但那作為metaphor所喚起的清明或反思,卻會回到、進駐我們身上。

也許到這時,我們真可以無痛轉移地順利成為更為裡面,裡面到原本幾乎不算是真有成立,的自己。